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波心荡,冷月无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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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上海自驾车三小时,深夜到扬州,正是烟花三月。也许我真不该这么晚来,这座城是属于月亮的,它像是在用月光反抗着全世界的喧嚣,抬头看,空中果然有半个惆怅的下弦月,让人不知所措。

我一路开进天沐湖度假村,大门外就是瘦西湖,道路两边站着高大的树木,清香笔直,树干雪白,像俄罗斯画家列维坦的素描。现在的扬州是个小城市,空气干净,没有飞机场,没有地铁,如果从上海乘火车来,并没有扬州站,要到镇江转车。

天沐湖是一个温泉度假村。大厅尽头有明亮的灯光,然后,我就闻到了温泉的气味,矿物质混合着香精。在树木的阴影下,大大小小的温泉能让我体验到情感上的巨大改变。草坪上开满紫色小花,我摘了一朵放在嘴里,花瓣清苦,它是春生秋死的草本植物,年年岁岁盛开在扬州。空气里有雨味儿,后半夜就落雨了,窗外不知道名字的鸟儿唱了歌,让人放松。

白天的扬州乱哄哄

第二天雨停了。

这是一座树木很多的城,人们走路很慢,自行车前面大多有个筐,装着蔬菜和刚刚折下来的迎春花。三轮车夫穿着明晃晃的黄背心,生意不多,巷口有人下象棋,他们就围过去看。中心街道有擦皮鞋的小摊,还有社区服务,帮人测量血压和心跳,穿着白大褂的阿姨坐在街头织毛衣。

十字路口,骑着助动车的人们开始乱穿马路,拆迁工地乱糟糟,白天的扬州有些乱哄哄的,可是由于居民的温和散漫,你不会觉得招架不住,连垃圾也不会像一把刀那样直接刺进眼睛里。

没有人来管你,人们也不好奇,你想怎样就怎样,就这样游荡一整天,自己觉得花里胡哨,人家还是平淡如水。

瘦西湖的寂寞与个园的竹子

瘦西湖和我想象的不大一样。

我以为那里会有好多小吃店和咖啡馆,如果再有间小书店就更好了,推门进去,铃在头皮上叮的一响,有咖啡香气冲出来。可是没有,瘦西湖两岸空荡荡,水面雾气缭绕,几只船像梦游一样缓缓移动。好吧,这就是扬州,它不宽广,不混合,有一点点寂寞。

接下来去了个园。

个园是中国四大名园之一。里面种着千百棵竹子。园子包在白墙里,一下子就有了落寞的气质。阳光很好,竹林把外面停车场和道路上的亮度过滤了一遍,园子里的阳光立即就不一样了,更适合敏感的心灵。我在手心里画一下“个”字,觉得那就是郑板桥笔下的一簇竹叶,或许我也是几百年前的人呢,和扬州八怪喝过酒,去谢馥春买鹅黄浅绿的鹅蛋粉送给姑娘们,在政治纠纷中被杀了头,现在凭借着画在手心里的一个暗号回来找这条路。

这样一想,人就有些呆气。一枚竹叶在风里旋转着落下,我站在阴阳相隔的小时候和未来之间。

花局里有点甜

个园旁边有条老街,叫花局里。这样好听的名字,据说是因为扬州人爱花,常常约了四季看花的局。街上有各种土特产小店,一个穿着碎花衣裳的阿婆坐在店里吸烟,脸上有着南方特有的清丽,我说,阿婆年轻时候是美人呢。她喜欢听,也愿意和我讲几句话。这让我很高兴,跟她买了黑色和白色的豆腐干,并不好吃。

老街上最多的小吃是麦芽酥糖,在谢馥春的对面,我买了一盒姜糖,女主人说,这是祖传手艺,传到她已经是第6代了。“我们家糖不粘牙,你吃嘛你吃嘛,不买也没得关系。”我被她鼓励着,又买了一盒,真的不粘牙。

那天下午我还在小巷里吃到一种又薄又脆的饼,有个古怪的名字,看起来像纸,微微发黄,半透明,吃起来也像纸,有一点点甜。做饼的老人有70岁了吧,担子上放着一个铝皮饭盒,里面有琥珀色糖浆,蘸一下收一块钱。大城市小城市里,这样挑着担子的手艺人越来越少了。

朱自清故居

我总是再三的迷路。街巷幽长,弄乱了我的脑子。可是在扬州迷路一点儿也不痛苦,那里的人很热心,并且忠诚,每个人都不胡说,他们尽全力指点我,说不清楚就停下来,告诉我:你走到那边再问一下,就知道了。

我就这样问了三次,找到了朱自清故居。

安乐巷27号。一座隐藏在小学校后面的三合院。正是放学时间,从接孩子放学的人群中挤出来,我有点疯了,耳朵里嗡嗡响。再走几十米远,就是故居。一下子静下来,静得让人心慌。

当年朱自清与陈竹隐结婚后曾经回到这里小住,院子光线庄重,格局严谨,有一棵很大的枇杷树,看门人说:每年要结上百颗果子。几个房间里陈列着一些书信、朱家当年用过的器物,还有几件旧衣服,面料软塌塌的,灵魂一走,衣物就显得格外死气沉沉。我有些吃惊,《荷塘月色》里读到的人和故事,竟然成了眼前的情形。

角落里有朱自清塑像。他是戴眼睛的斯文人,写得一笔好字,讲究美,情书也格外好看。1948年6月18日,他毅然在《抗议美国扶植日本并拒绝领取美援面粉声明》上签了名。他在当天的日记里写到:这意味着每月使家中损失600万法币,对全家生活影响颇大;但下午认真思考的结果,坚信我的签名之举是正确的。因为我们既然反对美国扶植日本的政策,就应采取直接的行动,就不应逃避个人的责任。

看他写《背影》,我没哭过,在清华园的月色里看荷塘,我也没哭,只有淡淡的伤感。今天在他故居的墙上看到这段话,我的眼泪几乎要掉下来,在那样风云叵测的时代,一个人如此坚定而简明的选择自己的前途和命运,这多么高贵,直到他饥寒而亡,我也会爱他。

一个好的博物馆

去扬州一定要看博物馆。

天气真好,我去了扬州佛教文化博物馆。

这里原本有两座古老寺庙,天宁寺和重宁寺。博物馆重新规划,把它们放在同一条中轴线上,南北相连有500米长,气势磅礴,有点像故宫。

我出生长大在古老的北方城市,对博物馆很熟悉。小孩子不爱这样的地方,长大后对历史有了兴趣,常常会在博物馆里冒出一身鸡皮疙瘩,我容易被那些伟大弄得有些紧张,很费力的想要发现历史和艺术是如何打动我的心,让它跳得不那么均匀。

可是扬州的博物馆不是这样,我的心,它跳得又平静又锐利。

这里有禅宗的故事,有深深的丛林,有万佛楼,还有绘画和梵乐。

它讲佛陀,说他既不是上帝,也不是上帝的预言家,或转世什么的。他是人类最高形式的存在,对别人的教诲是通过自己的行为来进行的,他懂得伟大的抛弃。

它讲佛教知识,墙壁上画着一副大曼陀罗图:取,是一个摘果子的人。爱,是一个女子陪伴着一个醉汉。受,是一个眼睛被射伤的男子。

转过佛塔,看见鸠摩罗什像,一个在唐长安城翻译佛经的外国人,据说他圆寂后舌头不腐坏,化为莲花舍利。塑像下有一本电子金刚经,我把掌心伸开放在书页上,威严美丽的经文就从我的血肉之躯穿过,心底一下子寂静欢喜,站在那里看完一部动画片,是千年前译经人的生活。

另一个著名的和尚,鉴真,他是扬州人。博物馆里陈列着一条船,船头站立着这个六次东渡日本的使者。他衣袂翩然,双目已经失明。

这真是一个好的博物馆,它一点儿也不想人们把鼻子贴在玻璃上,盯着那些金的玉的稀罕的物件,那样的话,人就会心里在想:如果有一样东西是我的,我就要发财了。这个博物馆只是鼓励敬畏之心,在这样的地方,我不震惊于人的杰作,而是震惊于人和人性本身。

从左边的阳光走向右边的阳光,长廊尽头有一块高大石碑,字迹已经模糊,一个老人坐在朱红木椅里,看着碑文,他睡着了。

好像一只空空的碗

当夜住在一个名叫长乐客栈的地方。似乎人人都知道它,入口却不好找。这是古典中国的风格,珍重的东西都不轻易外露。感情浓到极致,也只在桃花树下说一句:原来你也在这里。

春天的花开了四处,青灰的石头墙壁被太阳晒透了,手摸上去有人的体温。房间的书桌前垂着卷帘,对面有个男子在窗前写字,天青色瓷瓶映出不知年份的树影。

送我进房间的服务生说:这院子可以拍戏呢,正在拍大红灯笼高高挂。只不过相隔百年情景,一切都像深沉幻觉。

我却想着,一定要在白雪皑皑的时节再来,晚上喝一些温热的黄酒,早晨起来去看梅花。越美好的时间跑掉得越快,因此我们需要很有生命力的活着,直到没有退路。

在扬州,睡得极安宁,好像一只空空的碗,可以装下历史,爱情,生死,折叠的时间,还有大的动荡和小的刺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