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冒烟的栗子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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价钱谈妥了,一万五。“明天一早就派车过来,先刷刷刷刷地一张一张钞票点给你,然后再动手刨树。”来人显得非常慷慨地说。

小成脸颊绯红,眼睛放光,喝酒了一般,显得很是激动——小成不可能不激动,一棵栗子树卖了一万五,一万五啊,传出去简直吓人一跳!说不定,以后人家再栽树,什么品种都不要,只选栗子一种呢……而且,最最重要的原因是:同样是眼前这个人,以前已经来过两次了:第一次出了八千,第二次出了一万。

小成就知道他们还会来的,但是小成不知道他们出价竟然这样高!(小成心里最高的目标是一万二。)

“假如一万五你还不满意,我们就再也不会过来了……就算不是一棵树,是一个人,比如像诸葛亮那样一个能当宰相的大才,刘备当初也只不过三顾茅庐。”买主很诚恳地威胁道。

小成很愉快地屈服了……

可是三姑不满意——三姑早就不满意了,而且对什么都不满意:本来种得好好的地,为什么说征就征?本来住得好好的屋子,为什么说拆就拆?本来长得好好的栗子树,为什么说刨就刨?……本来过得好好的日子,伤了谁了害了谁了,为什么突然就过不下去了呢?

所以,三姑孩子般地赌气道:“要刨你们自个儿刨,我们是不会动手的!”

买主笑了,说:“大妈,说出来你可别生气:就算你们愿意帮我刨,我还要说声不必呢!要知道,我买这树是要回去栽种的,不是要回去做柴火的——刨树有专门刨树的人,他们都是经过专门技术指导的。”

接着,来人打开一只挎在手里的小皮包,从里面抽出五张大红票子,“定金,”他说,“明天早上我要是反悔了这钱就不要了,你要是反悔了就再赔我五百。”

小成巴不得这样呢。小成连忙伸手去接。

就在小成的手摸到那钱的一瞬间,三姑的心却扑通一声,像被谁恶狠狠地摔到了地上,一阵紧疼。

“慢着!”三姑说。

买主起初有些惊诧,然后语气坚定地说:“一分一厘我都不会再加的了,我这价钱已经出到天上了——不信你们可以等等看。”

小成明白买主说的是真的;同时,小成也明白三姑的心思,知母莫如子啊。

小成将三姑拉到屋外,很有些动感情地说:“妈,我知道你舍不得——我何尝又舍得呢?要知道,我这命也是它给的啊……可是现在要是不卖了它,一旦拆迁,刨倒,它顶多也就是一段木材了。”

三姑闷了好一会儿头,然后抬起脸。脸前就是那棵任人讨价还价的栗子树。“或许它都听到了,心里也正难过着呢。”这样想着,三姑就上前几步,用自己粗糙的手掌,在那更加粗糙的树皮和树疤上不停抚摸着。

然后,三姑转脸对正站在身边等话的买家说:“我想……我想看看它落脚的地儿。”

城市离小胡庄将近四十里。五年前,三姑去过一次的,是因为生了一场要动刀动枪的大病——像三姑这样上了岁数的乡下女人,生一场要动刀动枪的大病,几乎是进城的唯一条件。

三姑清楚地记得,那次去是小成用平板车拖去的,来是小成用脚踏车驮来的。那时候从小胡庄到城里的路两边,全是大块大块的庄稼地,还有树林,还有河流,还有苇荡……当然更少不掉活人居住的村庄和死人居住的墓地。可是现在你再看啊:路两边那些庄稼啊树林啊河流啊苇荡啊村庄啊墓地啊……全都不见了。满眼都是一根连一根的烟囱,一座挤一座的厂房,一栋挨一栋的高楼,一处接一处的工地……

十年河东转河西。现在看来,老祖宗把事情想慢了:过去谁能望得到呢,曾经距离城市四十里的小胡庄,那么偏僻的小胡庄,一下子竟然也变成开发区了,马上就要像一件被穿烂了的衣服或者一辆被用坏了的农具那样被拆掉了。

城市的威力太大了,它一旦鼓胀起来,就像一坨发了酵的面……

买主开着小轿车进城之后,在大街小巷一番转弯抹角,最后拐进了一个院子。毕竟是过了古稀的老人了,再加上这是第一次坐小汽车,三姑的头有些晕。不过还好,有儿子小成陪着呢,另外那个财大气粗的买主也还平易,在三姑下车的时候还主动搀扶了一把。所以三姑很快就在地上站稳了。

这是一个很大的院子。北面有一座高楼,南面有一座矮楼。高楼和矮楼之间是一座花园。三姑现在就站在这座花园边上。“就栽在那里。那里。”买家用手指着花园的中间位置说。这时候有几个院子里的闲人围拢过来了。他们都毕恭毕敬,口口声声地喊那人赵总。

三姑上上下下前前后后端详了一会,摇摇头说:“不好。”

赵总很诧异:“怎能不好呢?你看啊大妈:这里东西两面无遮无拦,它得风;这里北面的楼高、南面的楼低,它得阳。”

“一棵树要是得了风和阳,”旁边一个大个子插话道,“那就像,那就像……对了,那就像一个人有了钱和权哪。”

这句话好像很好笑,因为在场的所有人,包括赵总,全都轰地笑开了。

然后大家七嘴八舌劝三姑说:“而且它在这个花园的当中央……周围全是小花小草小树什么的,没有一个能比它大。”

“就是十年不下雨也不怕,我是这里的水电工,随时可以浇水的。”

“我是这里的园艺工,绝不会让它生一条虫。”

……

可是三姑依旧摇着她灰白的头,说:“这里进来出去不自由。”

“进来出去不自由?”大家一下就吃惊了,“大妈,难道你还想让一棵树经常到这院子外面……散散心?”

“不是树,是我。我保不准自己能不过来看看它,”三姑指了指门口关得严严实实的电子伸缩大门还有衣帽整齐的保安说:“它,还有他,就是那个警察,肯定不会放我进来的。”

赵总笑了,赵总说:“大妈,那不是警察,是保安,说白了就是看大门的……你以后只管来就是了,我们公司的大门随时为你老人家敞开着。”

“我不信,”三姑一点也没给赵总面子,三姑说:“来一次兴许你还有耐心,两次、三次、四次……恐怕你就会对我这个老婆子腻烦了。”

赵总听了,锁了锁眉头,说:“那好吧,大妈请你再上车吧,我带你出去找一找——我不相信这么大的一个城市,就找不到一块能让你老人家满意的地儿。”

赵总这回说的还真是谎话:别看城市这么大,可能随意让他栽树的,还真就眼前这么大的一块地儿。因为他是这里的“总”啊,这里由他说了算。不过话又说回来了,就算这个城市任他栽树,他依旧要把这树栽在自己的院子里:要知道,这可是一棵将近百年的古树啊,古树是什么?古树就是历史啊,就是文化啊,就是根深蒂固的基业啊,就是枝繁叶茂的前景啊——而且最最重要的,这是一棵栗子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