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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宝喜真名叫李宝希,他是个山东木匠,但比木匠过得要好得多,因为他是木匠头,就是大家常说的包工头。我看过他的身份证,知道他叫李宝希。但大家都管他叫李宝喜,而且民工的花名册上都是这样写的,关键是他自己从不辩解别人叫错了他的名字。其实对他和大家而言,他叫什么,都无所谓。名字只是一个代号。
这和我认识的一个电视台的朋友不一样,刚认识他时,他的名字中有个字很生僻,我念错了,他字正腔圆地给我纠正了很多遍,我也算是又多认识了一个生僻的字。我还参加过一个商业培训班,其别强调不要叫错或者写错商业伙伴的名字。教材里说,那非常非常的重要,因为每个人都非常地在乎自己。
我和李宝喜交往两年多,当时我们在一个企业里打工,我在企业里从事商业空间设计,他带着工人干活儿,我们算是同事吧。李宝喜的哥哥叫李宝国,他们在天津这个城市里先是打零工,后来揽到一些小活,就买了不少木匠用的电动工具,接着就揽了一些大些的活儿。从老家里带出了很多的人。算是一个装修游击队。宝喜长得很结实,个子不高,圆脸盘,穿着很脏的西服(如果算西服的话)。他们的工作环境非常的糟糕,见识过这个工作的人都会产生这样的认识,再也不会认为装修豪华的地方有什么了不起的了,因为在装修之前,那里非常肮脏,气味难闻。宝喜带着他的工人们白天在里面干活,晚上就把随身带的铺盖铺上,睡在里面。一天要干十多个小时。等彻底装修好了,变成了我们常见的豪华场所,他们就走了。
到了我认识宝喜的时候,正好是企业因为前一拨队伍活儿不行,从另一个企业听说宝喜的活好,于是就找了来,但当时的行情已经不太好了。很少有包工包料这样的事情了,企业自己派人采购装修材料,宝喜带着人干活,一个工50块钱。所谓一个工就是一个工人干一天,一天要干十多个小时。吃住自理,一伙人带着铺盖和一个电炉,米,酱油,盐,味精,食用油,自己煮饭和买菜,吃住全在施工现场解决。
工钱一般是半年或者一年或者数月结一次,算完工后结给宝喜,宝喜再和工人们结算。宝喜的活儿很不错,做的很多活儿运到国外,用在国外顶级的商业空间里。不过,很少有人会想到那些就出自几个山东木匠的手。
干活的时候,谁的审美和意见和宝喜有冲突,宝喜从不辩解,从不生气,永远是一副有点谄媚的笑容,甚至于有一次干活的间歇我问他,常年在外边,想媳妇了怎么办。宝喜憨厚一笑,所有的木匠都憨厚地冲我一乐。那笑容挺纯洁的,搞得我觉得当时自己确实有点低级趣味。
宝喜在理解设计和装修的实践操作中的表现和他的笑容一样,也很憨厚。一次,几个都接受过高等教育的同事们计算一个弧度的长度,算呀算地,得出好几个结论,就争论起来。宝喜搞清楚我们的争论原由之后,拿出一根线,爬上去在那个弧度上一比划,再把那根线拽直了,一量,绝对准确,搞得我们半天没说出话来。
宝喜喜欢摩托车,但他买的都是二手的,挂着个河北(冀)不明来路的牌照。天津塘沽那个著名的洋货市场里多的是,什么样子的都有。那一次宝喜的车被警察扣了,要不回来了。宝喜回来以后向我一摊手,难受地说:“完了完了,好几千块钱没了。”
伤心一两天以后宝喜又恢复了他的招牌式的憨厚笑容,就像你问他想媳妇怎么办他回复给你的那个憨厚笑容。
我见过宝喜的眼泪。有一次在别的工地上,因为施工质量和工期问题,被扣掉不少的工。宝喜的哥哥听说了以后,愤怒地举起手里的工具,狠狠地砸在地上,用山东话说:“没法干了。”
宝喜当时弯腰收拾一个气泵,伸出极度粗糙的布满裂纹的大脏手擦了擦眼角。我就在旁边,看到了泪水。
我还见过宝喜的窘态。当时有人反映装修材料被人私用了,而且有人利用职权之便,让宝喜给企业里部分中层干部家干了私活了。
领导把他和我叫到宽大的办公室里,宝喜双手插在两腿问,紧张得要命。头儿就问,到底是谁,你今天都给我老实说出来。宝喜先说没有,经不住吓唬,几下就交代有这事,但绝对不能说出来,说怕得罪人。领导说,你要是不得罪他们,那你就先得罪我了。宝喜都快哭了,说,某某某天拿了一块料,某某某天拿了几十平米木地板,某某某天叫他去干了私活,工就记在公司里了。
领导问,东西怎么拿出去的。宝喜说某某和门卫打了招呼。
某某全是领导的亲戚。领导的脸色铁青,跟电视剧里那样,说,你先出去吧。我和宝喜灰溜溜地出来,宝喜忧虑地问我,以后会不会没活儿干了。我拍拍他的肩膀,算是安慰他。
我还见过宝喜发怒。那是要“双抢”了,“双抢”是农业劳动中最重要的一项工作,很辛苦,很累,真正的农民会在那个时候,如过年一样要赶回去参加。而那个季节对城市来说,正是销售的旺季,很多店铺一定要赶在那个时候装修完毕开业,开业就可以获得很多的销售额。
但是,宝喜和他的哥哥还有他领导的木匠们,说什么也要回去,涨工资也不行,威胁他回来就没你的活干了也不行,总之就是不行。而且宝喜非常地坚决,让人很意外,绝对不是那个谄媚笑容的宝喜了。他激动起来脸上的肉都哆嗦,脚跺在地上咚咚的。
陷入僵局了,我劝他,地里那点庄稼值多少钱,实在不行,让企业多加钱,把损失补回来还不行。
宝喜跟我讲了两个一定要回去的理由,一是家里都是老人和小孩,他们干不了这么重的农活,二是农民不参加双抢那还能叫农民。
第二个理由宝喜大致的原话是这样的:
“俺跟你们城里人不一样,俺们进城干点活没当正事,正事是种地,地里没事了,才出来打点工,不然谁出来受这份罪,种地才是正事。人不能不干正事总干闲事,所以说啥也要回去的。”
最后谁也没有拦住宝喜。以后工作上就有了经验,每到夏末秋初,城市里的商家讲的金九银十的时候,在城市里民工数量锐减。所以安排工程的时候一定要考虑这个因素。这些经验也是我一直能拿高薪的原因之一。
后来。我会胡思乱想,宝喜把干得那样好的活儿说成闲事,那他要当正事干了,还不知道得多好。然后我又一想,宝喜也是对的,庄稼才是正事,住得再好,装修得再精致,没了粮食,不都得饿死吗?
我还想过,有这样本分的农民,中国历史上饿死人真的是匪夷所思的时代。
有这样本分的农民,是我们上辈子修来的福气吧,所以还没让我们挨饿,像个真人那样地活着。
后来我离开了,很长一段时间没有过去同事的消息。偶尔有一次有点活,想起了李宝喜,得知他死了,死于一场车祸,他骑着一辆没有牌照的摩托和卡车相撞,当场死亡。由于他违章在先,更谈不上保险,最后获得的赔偿寥寥。那一年他三十多岁,孩子只有几岁。
听说他媳妇从老家来了,把骨灰带了回去,埋在他家的地里。
我曾梦见他家的庄稼地有一棵就长成李宝喜那样,我能从那样多的庄稼里认出他来,是因为他的笑容,那棵庄稼就冲我憨厚地笑。
醒来后,我发誓从此绝对不敢浪费一粒粮食。
绝对不敢!打死也不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