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水杉下的母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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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怀他时,正是三月。三月是植树的好季节,村里不知有多少人植树。桃树、梨树、橘树、白杨、水杉……这些树里,她最爱水杉。水杉有笔直的树干,有常青的叶子,有持久的生命力,最重要的,它还有随遇而安、毅然决然的优秀品质,无论将它种在哪里,它总是能顽强地生存下去,只要你给它一点土、一点水。

于是,那个早春三月的日子,抚摸着尚未隆起的腹部,她突发奇想:她要种一棵水杉,让这棵水杉和肚子里的孩子一起成长,未来的日子,她会用心爱她的孩子,也会用心爱这棵水杉。她这样想,也这样做了。她跟村里的人要来一棵水杉苗,将水杉苗种在房前的正东方向。房前的正东方向,便是每天的太阳最先照到的那个方向。

次年一月,他出生了。房前的水杉也长大了,本来只高到她腰的水杉,一下子长到她的肩膀。她没有食言,悉心照料他的同时,她总是挤出时间,给那棵水杉泼几瓢水,松几下土。不得不承认,他是个调皮的男孩,他似乎恨不得她什么也不做,时刻围着他的世界打转。每每她忙里偷闲,哪怕偷了很短很短一段闲打理水杉,他都会在她背上的背篓里扭来扭去,大叫大喊。打理完水杉,她又要耐心地打理他。她将他从背篓里抱出来,抱在怀里,一边抱一边有节奏地晃,一边晃一边很轻声地哼:“哦哦哦,别哭哦;哦哦哦,快快长;哦哦哦,长得跟我们的水杉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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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年,他一岁了。一岁那年,他喜欢哭。只要不满足他的要求,他就会放声大哭,不哭到她最终妥协,绝不罢休。而他的要求,永远那么滑稽,那么无理。雨天的时候,他要求她抱着他,打着伞,不停地在雨中漫步;吃饭的时候,他一定要自己喂自己,他不会用筷子,就两只手往碗里伸,他捧起白花花的米饭,将它们塞到嘴巴里、鼻子里。无论抓到什么,也无论贵贱,只要东西到了他手中,它们唯一的命运,总是被他砸到地上。就这样,家里的收音机、闹钟、杯子、瓷碗、汤勺,就连她向来钟爱的手表,全被他义无反顾地砸坏了……

两岁那年,他已经会跑了。他跑起来,小屁股总是扭来扭去,像一匹奔跑的马。他还会含糊地说话了。他管番茄叫做茄茄,管茄子也叫茄茄。他管所有的瓜都叫瓜瓜,无论冬瓜南瓜西瓜香瓜还是瓢瓜。他不叫她妈妈,而是叫她名字,她的名字最后一个字是莲,他就叫她莲莲。常常她在厨房做饭,在菜地忙碌,他会不近不远地出现,然后很大力叫,莲莲,莲莲,莲莲莲莲。她故意板起脸,他回头就跑。毕竟是孩子,十次有九次,他跑不了多远,会啪一声摔倒。这时候,他倒不哭了,他从地上爬起来,继续头也不回地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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直到现在,她依然记得,她抽过他,而且还狠狠抽过两次。第一次,他四岁。四岁的孩子已经学会馋了。一个孩子拿着煮熟的鸡蛋,从她家门前经过,他一声不吭从屋里冲出来,抢过孩子的鸡蛋就往嘴里送。她那时在门前修剪水杉枝。那棵水杉也长大了,树干足足有拳头粗,拳头粗的树干上,长满了旁枝侧叶。为了让水杉看起来更精神,也为了水杉有限的养分不再被旁枝侧叶吸收,她操起剪刀,搭着凳子,毫不犹豫将那些多余的枝叶剪掉了。

他动作真快,等她反应过来,半个鸡蛋已经到了嘴里。她从凳子上跳下来,夺过另外半个鸡蛋,顺手给了他屁股一巴掌。将鸡蛋物归原主,她还逼着他,让他趴在凳子上,捡起屋角的柳条,狠狠朝他屁股扬去。那天晚上,他哭了好久,甚至哭着不肯吃饭。这一次,她没有妥协。她知道,有时候,他应该得到惩罚,就必须惩罚他,就像门前的水杉,为了让水杉茁壮成长,她必须将它的旁枝侧叶剪断。

第二次,他七岁了。村里的小学,七岁的他读一年级。一年级上学期,他学会了很多字,还学会很多知识。他甚至常常可爱地为难她,质问她树上有十只鸟,一枪打下来三只还剩几只。一天下午,她去地里做事,回来的时候,看见他拿着小刀,在水杉的树干上刻字。她一下子火了,在她心里,这棵水杉,始终占据着和他相当的位置。冬天到了,她会敷石灰在水杉根部;起大风了,她会用木棍将水杉撑起。在这方面,她承认,她是个迷信的人。她忘不了自己种下这棵水杉的初衷,她要让他和水杉一起成长……

几乎不分青红皂白,抢过他手里的小刀,她又抽了他一顿。屋角的柳条抽在他身上,也抽在她心里。他哭得很大声,也哭得特别委屈。一直等她抽完,抽完了去看水杉,她才明白,他为什么哭得那么委屈。水杉的树身上,歪歪扭扭刻着七个字:妈妈爱我我爱女――最后一个女字,她知道,那是半个没有刻完的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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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没读过多少书,然而她还是知道光阴似箭是怎么回事。他一上学,时间就过得快起来了。时间过得真快呀,一年级,二年级,三年级……仿佛眨眨眼工夫,他就从一个一年级学生,摇身变成六年级学生。然后再眨眨眼工夫,他又从一个六年级学生,摇身变成了初中生。

箭一样飞走的时间里,他长高了,也长大了。他的身高前年还停留在一米四,去年便浇了化肥般噌噌长到一米六。他的下巴和人中两边,一层密密的绒毛蠢蠢地破土而出,他的喉咙变得沙哑,他的肩膀变得宽大。她似乎总在给他做鞋,给他换衣,给他织毛衣。去年织的毛衣,今年他穿着就小了。每年秋天,她都要赶在天凉前,给他织件大点的毛衣……

他长大了,她觉得自己却老了。她干活没以前利索了,本来可以一个星期织完的毛衣,她开始需要半个月。她的力气没以前大了,她的步子没以前稳健了,她的腰上有一圈又一圈的赘肉了,就连她的精神,仿佛也没有以前好了。她开始喜欢恍惚,喜欢发呆,喜欢回忆。常常他不在家的日子里,她会情不自禁地想起,想他往时的调皮,他的无理,他的滑稽。

初三那年,他十五岁了。一天傍晚,她不小心,闯到了他正在洗澡的房间。不知从什么时候起,他开始在自己的房间洗澡。他以前不是这样的,以前什么地方,他都能无拘无束地对着一桶水洗。她刚闯进去,他就发现了她。天已经黑了,房间里没有亮灯,黑暗中,她什么也看不见,然而他依然用很急的声音抗议她:你出去,你快出去,你怎么这样啊,你不知道我在洗澡吗?……他还在抗议,可是她突然听不见他的话了。她又一次陷入了她的恍惚中。他长大了,他真的长大了,她的心底有个声音在这样说。她知道,他继续长大的下一步,便是要急着离开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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接下来的事情,几乎完全在她的意料中。高一那年,他终于离开了她。离开那天,他表现得非常兴奋,他的兴奋,她能够理解,他没有出过远门,最远的远门是镇上。她心里慌慌的,好像有什么东西堵在那里。她鼻子酸酸的,仿佛有什么东西要从眼里掉出来。这一走,她明白,他再也不会回来。即使回来,也只是短暂的、探视的那种回来。他现在彻底长大了,他的步子,也开始彻底离她越来越远……

他走以后,很长一段时间,她成天成天地恍恍惚惚。她常常摸着他的衣服,他的衣服散发出来的气味,能让她感觉到他的存在。有事没事,她会将他的房间收拾收拾,她甚至很刻意地,将他的房间收拾成他还在家的样子。那段时间,她的视线,简直不敢跟房前的水杉接触。看到水杉,她就会想到他:他的变化,他的长大,他的兴奋……

然而,她的视线,她的视线怎么可能不接触那棵水杉?那棵水杉也长大了,树干有碗口那么粗了。村里不知有多少人眼红她的水杉,他们说这棵水杉卖了,可以卖好大一笔钱。对于他们的说法,她从来没有心动。起风的时候,她爱站在水杉底下,婆娑的水杉叶子随风起舞,好看极了;夏天的时候,她也爱站在水杉底下,水杉的枝叶像道天然的避暑屏障,替她遮了太阳,给她带来阴凉。最重要的,站在水杉底下,她永远可以看到,看到水杉树干上那几道无法愈合的疤――妈妈爱我我爱她。望着最后那个她字,她总是笑。她不知道,什么时候,他终究还是偷偷地将它补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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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后来,他真的离她越来越远了。他上了大学,去那所大学,他坐火车要一天一夜;他开始工作,工作的城市,还是坐火车,变成了两天一夜;他经常出差,出差的城市,它们的名字,她好多都第一次听说……

当然,他还是会回来看她。只是他回来的次数――他走得越远,回来的次数就不可避免地越少了。每次回来,她总是第一个冲到水杉下迎接他。他提着大包小包的东西,她根本不看这些东西,她的目光全被他吸引了。她看他瘦了还是胖了,看他精神了还是憔悴了,看他话多了还是话少了……

她把他看够了,看足了,她就忙碌开了。她要忙的事情真多。她忙着做菜,做他喜欢的菜,争取每一顿的菜都不重复;她忙着收拾他的房间,她将他的房间擦得锃亮锃亮,她要让他感觉家的温暖。她忙着浆洗被子,她忙着冲茶倒水,她忙着东奔西跑……她把自己忙成了一只陀螺。然而,只要他回来了,她知道,她即使忙成一只陀螺,也是只快乐的心甘情愿的陀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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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再后来,他就成家了,他也当了父亲。他的孩子,他甚至给他取名杉杉。为了杉杉,她赶去他工作的城市看他。不愧是他的孩子,杉杉挥着小手、大哭大闹的样子,总是会让她想起小时候的他。

她去的那天,深夜的时候,杉杉突然哭了,哭得耀武扬威,呼天抢地。睡在隔壁的床上,她依然能感觉他的慌张。她听见他跳下床,一会儿抱着杉杉,嘴里头发出轻轻的儿歌声音;一会儿又冲进大厅,手忙脚乱地冲调牛奶,试图用牛奶稳住杉杉……

经过好一番努力,杉杉的哭声总算被他平息了。而她,她却在静寂的黑暗中,发出了欣慰的笑声。她想起了一句不知谁说过的话,父母对子女的爱,就像一场永无止境的接力大赛。她知道,这场大赛,她的任务已经圆满完成了,手中的接力棒,她现在交给了他。他一直只为人子,如今也终于为人父了!

从他工作的城市回来,她第一眼看到的就是房前的水杉。那棵水杉,树干已经有大半个水桶那样粗大了,站在粗壮的水杉底下,她突然决定,她要在这棵水杉旁边,再种一棵小水杉。这么多年过来,她依然热爱水杉。水杉有笔直的干,有常青的叶,只要她给它一点土、一点水,它就能顽强地生存下去……

她不知道,她决定再种一棵水杉时,她的儿子,远在他乡工作的他,也正在决定一件事。好容易将杉杉哄睡后,他突然想起了她。早年学过绘画的他,决定给她画一幅画。他打算好好画完这幅画,然后送给她。《水杉下的母亲》,他已经想好了,这六个字,就是这幅画的名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