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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完整到残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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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禾的话

我们关注汶川地震,关注在地震中失去肢体的同胞们。“牵手互助”栏目及全国的残疾人朋友,将和你们牵起手,陪伴度过心理的调试期,跨越从完整到残缺的心理障碍。这期,我们奉献出李长青先生写给同胞的真情感言,他用自己的亲身经历,讲述一种转变,并对今后的生活,给出了积极而实际的建议。

李先生的文章温暖,充满了力量。像伸过来的一只手、一支拐杖……我们要相信牵手的力量,相信我们的强大,我们的天一样蓝!

在此,我愿意和所有在汶川地震中失去自己身体某一部分的人们,一起追悼那已经离开我们的肢体,它们曾经带给我们快乐,带给我们无所不能的感觉,我们怀念它!

转变,就是主动应对:

从完整到残缺,每个人都有可能经历

我也曾经四肢健全,我也曾经有一个不幸中但夹杂着一些欢快的童年。

然而,1983年夏日的一个清晨,我失去了自己的右手,肢体的缺失彻底改写了我的人生轨迹。

那是一个麦收时节,家家户户都堆满了收回来的麦穗,等天气晴好时就用脱粒机脱粒,那时还没有联合收割机。空气中弥漫着麦香,清新而自然,令人愉悦而放松。天微亮的时候,父亲喊我一道去给三叔家打麦子。

那时候电很少,都是用柴油机带动脱粒机,中间用皮带传动。大概一两个小时的功夫,麦子打完了。柴油机一端的皮带已经用木根别下来了,另一端还套在脱粒机上,而脱粒机还在高速地旋转。于是我俯身拾起皮带,用力一拉,大概是想让脱粒机停下来。

就是这一拉,我感到天旋地转,失去了知觉。等我醒来的时候,我已经血淋淋地倒在父亲的怀里,我的右臂和右手变得血肉模糊,只有筋脉相连,我想握一下右拳,但已经不可能了,因为皮带缠绕我的右臂在那个脱粒机的铁轮子上不知道已经旋转了多少次,导致粉碎性骨折。那时,我并没有感觉到疼痛。

父亲抱着我,哭天抢地。

但是,一切都太晚了!我没哭,我安慰父亲说,以后可以装假肢。我现在也想不起,我是什么时间了解的关于假肢的信息。这就是命运的暗示吗?我不知道!

我忘记了是谁找来奶奶绑腿用的黑丝带,将我的残肢束起止血。母亲受的迫害,患了精神分裂症。当乡亲们问她:你看看你小子怎么了?母亲神情漠然地看了看我,没有说话,也没有一丝关切,就好像眼前发生的一切根本与她无关。我丝毫不怪母亲,她只活在她的世界里面,那里也许是一片世外桃源。

本家的一位叔叔经常跑外,见多识广,他建议把我送到北京积水潭医院治疗。经过四五个小时的颠簸,终于到了北京积水潭医院。家人希望医生能为我接好受伤的手臂,医生说天气热有感染发炎的危险,一旦感染将危及生命,建议截肢。我说服家人接受了医生的建议。当我躺在手术台上,在柔和的无影灯下,我清楚地听见咯吱咯吱的声音,我问医生是在锯骨头吗?医生说:是。

从此,我失去了自己的右手。

在此,我愿意和所有在汶川地震中失去自己身体某一部分的人们,一起追悼那已经离开我们的肢体,它们曾经带给我们快乐,带给我们无所不能的感觉,它们曾经就是我们,我们怀念它们,感谢它们!

爷爷接我出院,当时他在北京做小买卖,大概是提着篮子卖鸡蛋,市民们通常用粮票交换。我是爷爷的长孙,爷爷又是重男轻女思想很严重的人,我出事带给爷爷的打击难以想象。在爷爷的带领下,我第一次坐了地铁,第一次去了北京动物园,第一次去了天安门广场,第一次瞻仰了遗容。我知道爷爷做这些都是为了转移我的注意力。

当我回到校园,我不得不留级了,那时我读初一。当我甩着一只空空的袖管走在大街上,徘徊在校园里,引来了别人异样的目光、窃窃的私语和不怀好意的暗笑。我知道,我和他们不一样了!我恨他们,也恨我自己。虽然我几乎没有产生过自杀的想法,但也觉得生不如死。我开始回避人群,特别是陌生人;我也惧怕去我三叔家,甚至走到他家墙外我就浑身紧张;看到机器特别是旋转的机器就不自主地回避。

关于我的前途,家人和亲戚有不同的主张。有一部分人主张既然我已经种不了地,不如买一群羊,让我放羊算了,将来盖个房子,有可能的话再娶个“条件差不多的”媳妇。我父亲说愿意供我上学,只要能考上就供。在这一点上我很感谢我的父亲,如果放羊的话,恐怕我现在依然是一个蓬头垢面、裹着破旧的军大衣、迎着凛冽的寒风、孤独的独臂牧羊人,内心的结构肯定也不是现在这个样子。当时和我同村的一个女孩先天缺一只手,同在一所学校,比我高一个年级,基本没说过话,我很怕见到她,因为我知道人们会想象我俩将来结合的可能性。

当时全国都在宣传海迪大姐的故事,这给了我很大的力量。自己也读了一本叫做《青年知识手册》的书,这本书给了我很大的帮助。我用一个月的时间学会了左手写字,美术老师还让我举办了个人画展,我努力学习,积极参加班级和校园活动。后来考上了县一中,被评为地区优秀学生干部。再后来考入了现在的河北经贸大学,毕业时被评为省级优秀大学毕业生。

残缺,要么让人沉沦,要么让人奋起!

我选择了后者。我不甘心,我也应该有自己美好的生活。

三十八年雨雪春秋,虽经历了母爱的缺失、肢体的丧失和经济的破产等三大挫折,但我仍然读了大学,娶了美丽而贤惠的妻子,生了可爱又聪明的儿子,当上了匡扶正义的律师!

对未来生活的建议:亲爱的朋友们,面对突如起来的打击,我想告诉你们,不要灰心,不要气馁,我能你也能!

我愿意尽我所能地帮助你们,特别是当你们需要法律服务的时候,请联系我。这是我的专长,我愿意奉献给你,我愿意,我真的愿意!

最后给与我有相同或类似遭遇的朋友们提几点建议:

如何应对别人的好奇?

要相信与我们交往的绝大多数人是善良的。

即便有个别人的言行让我们感到不舒服,请你相信那也不意味着他是要存心伤害我们。要允许别人对我们有好奇之心,因为对陌生或奇异的探究是人心之常态。我们应保持一颗平常心,不厌其烦地回答别人对于我们致残经过的询问,这个过程尽管很痛苦,但也会帮助我们心灵的伤口结出老茧,最终使痛苦趋于平淡。

我们这样的回答,不是为了博取同情或者怜悯,而是为了满足别人善良的好奇心,同时也表明了我们开放的心态,这是我们融入人群的心灵起点,是融合的过程中无法回避的。健全的人们在和我们交往的时候内心也是有顾虑的,他们也怕伤害到我们,所以有时会小心翼翼地试探我们,这就是我们开放自己的机会。只有我们主动地开放,才会卸下他们内心里与我们交往的包袱和障碍,才会使大家彼此理解和尊重。残缺不会使我们变得另类,而自我封闭却可以做到。如果你不想在人群里变得很另类,请敞开你的胸怀,绽放你的笑容,爱就在人群中等你!

如何理解孩子的嘲笑?

我也经常会遇到一些孩子的嘲笑,刚开始也很尴尬。后来随着年龄和阅历的增加,我认识到其实孩子的嘲笑只是源于他的年幼与无知,本质上并不邪恶,他也没有恶意。如果你有足够宽广的内心世界,就用微笑向孩子表明你的善意吧;如果你的内心世界不足够宽广,你就假装没听见,不理他就是了。

如何请求和接受别人的帮助?

在这个问题上,其实健全人和残疾人都需要训练。

出于自尊和自我价值感的需要,残疾人往往不愿意求助别人。其实大可不必,如果有一些事自己做起来很吃力,而旁边又恰好有可以帮助我们的人,我们完全可以大方地请求对方的帮助,大方地说“请你帮我……”之后别忘了再大大方方地说一声“谢谢你”就行了。我相信别人是愿意帮忙的,这样既满足了自己体面生活的需要,又满足了别人助人的需要,何乐而不为呢?如果我们硬撑着自己做,表面上我们在表明“我能行”,实际上我们仍然没有摆脱自卑的阴影,同时又给见证我们行为的人的心灵造成了内疚感。我亲爱的朋友,请大方和自然地表达你的需求吧,请相信别人是愿意帮助你的!

如果别人主动想帮助我们,我们也不一定非要坚持自己做。拒绝别人的帮忙很可能就关闭了一扇沟通的大门。我们也可以设身处地地想一想,当他的好意被拒绝以后,他的内心会是什么感受?

有一次我在沈阳某饭店用自助餐,我刚拿到盘子就有一位穿着旗袍的服务小姐站到我面前,用关切的目光望着我。我明白她的意思,于是我就问“您是想帮我吗?”小姐微笑地点头称是。我也报以微笑并说“谢谢你”,于是我点菜,她帮我盛,完了我再一次向她表示感谢。我内心充满了感激,我相信她的内心也因为帮助了我而充满了喜悦。勇敢地接受别人的帮助会带来共赢的局面。

健全人在伸出援手帮助残疾人的时候也有一个问题要注意:除非情况紧急,一定要先征求一下对方的意见:“您需要帮忙吗?”或“我来帮您吧?”这样的帮助会让对方感受到你的尊重,会使您的帮助更有价值。因为残疾人最怕“没用”二字。

如何赢得别人的尊重?

残缺不应该成为我们博取别人同情与怜悯的资本,而应该成为我们奋发向上弥补这个残缺的动力。我们要活得有尊严,就必须做到自己尊重自己。我们要用实际行动表明我们不会成为别人的负担,而且我们一样会有自己灿烂的生活。我们自强不息的精神,我们奋发向上的品质,我们不卑不亢的心态,会使人们肃然起敬,会赢得人们的欣赏与尊重。

从初中到高中,从高中到大学,从校园到工作单位,我赢得了人们的尊重。在人群中,我几乎意识不到自己是个残疾人,与大家熟悉了之后,别人也不觉得我与他们不同,“李长青”在他们的头脑中也渐渐地不再是一个残疾人的形象。我们是平等的,人们是友善的。残缺已经不再是我和别人交往的障碍。

我亲爱的朋友,请相信自己,有尊严地活着!

如何生存下去?

也许这是最现实的问题。

当我们肢体缺失,我们面临的最大问题是以前积累的生存能力的丧失。

我们需要重新开发我们自己,重新适应这个世界。躯体各部位的代偿功能是十分惊人的。

我亲爱的朋友,请你不要灰心,请你看一看,每个人活着,依赖的仅仅是开发出的自己身体的一部分,而不是全部。没错,钢琴家和修鞋匠都是依赖自己的双手,鉴赏家依赖自己的眼睛,作家依赖自己的大脑,演说家依赖自己的嘴巴,品酒师依赖自己的舌头,长跑健将和舞蹈演员依赖自己的双脚。看看自己还剩什么?把剩下的部分开发运用到极致,一样可以取得超乎常人的业绩。

如果你是个学生,请你认真学习,争取能做个脑力劳动者,这样可以较少受到肢体的限制;如果你是个成年人,试着去学一门手艺或“脚艺”。无论如何,我相信,只要坚定信念,一定可以做到自食其力。看看霍金吧,他虽然四肢俱在,但只有一个指头会动,但这并不妨碍他成为当今世界上最伟大的科学家。

如果这篇短文能够焕发你内在的潜能,燃起你生活的信心,鼓起你生活的勇气,那么我将感到无比的欣慰,也算是我为灾区人民做的一点小小的贡献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