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廖伟棠,诗人,摄影师。家在香港,云游四海。著有诗集《野蛮夜歌》、散文集《衣锦夜行》等十余本。
曹疏影,诗人、作家,哈尔滨人,曾居北京、意大利,现居香港。著有诗集《金雪》、散文集《虚齿记》、童话小说集《和呼咪一起钓鱼》等。
“双游记”,诗人之笔与诗人之摄相遇,永结忘情游,相期此人间。
七月,计划一个人去翁布里亚的台伯河口,最后还是没去成。其实,我在罗马的天使桥下见过台伯河,蓊蓊郁郁,一路坦荡荡流去。罗马人沿河边慢跑,树荫下读书,带天线耳机扮外星人。但我渴望见到它的非城市版――台伯,舌尖说起这名字就有种远古的泥土味,我不禁想象它的泥岸,浅滩处的浆流,野生的馥郁枝叶,有罗马人之前的伊特鲁里亚人走过,头上盘着同希腊人相似的枝冠,但饮酒作乐,远处,他们的手工匠在干燥土原上铸铜……
和佩鲁贾满山石头共度一百多日,多想看见水。翁布里亚的台伯河河口,伊特鲁里亚人在半圆形墓穴里画葡萄花朵月琴宴会的地方。伊特鲁里亚人,罗马帝国崛起之前意大利中北部的部族,今天的我们只能根据一些墓穴绘画和随葬品来追溯他们的气息。那些绘画和葬品柔和而灿烂,那造型的神秘性,那奇异的美,都令人想起克里特艺术,克里特和伊特鲁里亚,相对于古希腊和古罗马,前两者都是在一个盛大的时代来临之前静静独处的旖旎幻色,都曾长久被世人遗忘,展露到世人眼中时又已因时空流转而独享静默。
劳伦斯曾在二十世纪初亲身访问那些当时几乎被人遗忘的墓穴,坐牛车走泥路,写出一本《伊特鲁里亚人的灵魂》。有意思的是,劳伦斯不仅描述了他在拉丁平原上发掘到的两千多年前宝藏之灿烂,还详尽描画了当时意大利的山地乡民。在来自英格兰的劳伦斯眼中,这些意大利人几乎与现代社会隔绝,但又处处透出一种盛大文明久逝之后的愚顽和狡诈。这些都令人想起他的同胞斯坦因仅数年之后,在敦煌黄沙中的发现和际遇。
伊特鲁里亚人在台伯河畔生活的时节,中国是西周和春秋的过渡期,世界上还没有罗马人那些两千年也不烂的石头屋,西方世界的强权期还未到来,亚平宁半岛上有生,有朽,有呼吸,伊特鲁里亚兴盛时代的贵族在台伯河畔大举宴饮之时,罗马还不过是一座毫不起眼的小城,与罗马人相比,伊特鲁里亚人像是天生的和平主义者,日后意大利人面对战争提不起太大劲头的那副样子,倒和他们这一远族非常相衬。伊特鲁里亚人让我很感兴趣的一点是关于建筑的,据考古学家推测,他们是大老远从美索不达米亚迁来亚平宁半岛的,证据之一就是他们会建造的拱顶实际上来自美索不达米亚文明,而罗马人建造拱顶的技术也传承自伊特鲁里亚人,拱顶脱离平面,向天空深处延伸人类的感官,相比之下,希腊人从来不会建拱顶,他们的房子都是平或尖的。我于是回想在罗马的万神殿,它壮丽的圆顶曾让我仰头时几乎无法呼吸,我想象它飘雪、洒雨、洒雾,宛如从一颗巨大的眼球内部参观这循环不朽的世界。只是那时,我还不知道自己身处的万神殿里埋藏着比罗马更为古老、遥远的文明基因,这壮丽的DNA。
这就是我的怀念
它通过每条河流
闪现在我眼前
现在既然已是夜晚
而我的生活在我看
是一个黑暗的
花瓣
意大利诗人翁加雷蒂的诗句,怀恋曾与自己的生命纠缠过的河流。翁加雷蒂对于河流的执念是温黑的,厚而悠长,都似我对台伯河的念恋。泥土、鲜花、宴饮、日照,很多次,我一边走过佩鲁贾曝晒得出烟的石头巷,一边想象台伯河水波的莹泽;不过,我去看看那些水波的心愿如此强烈,也是因为博物馆里静静呼吸的伊特鲁里亚铜器。没错,虽然它们来自墓穴,但真是会呼吸的,由它们身上我们再一次确认原来生命从未停止呼吸,只是所谓气息,不一定为人类所有。日后读劳伦斯,惊讶地发现他竟然也是在佩鲁贾的博物馆里最早接触到伊特鲁里亚文明的。
这些曾同山水沃土一处呼吸着的铜像,随时造型惊艳,奇异。其中最令我伫步的,是一尊细长雕像:一个头戴花型头冠的男孩,发迹清晰,表情幽微,身体却拉长到宛如魅影,比一比,竟有头部的八九倍之长,双臂也同身体一般长,直垂于地,勉强可辨的右手空握一圆形,左手却同他看不见的双足一样形迹难辨。他像从枝叶纷杂的地面突地垂直立起,又一路沉暗下去,沉暗而生动。只是突然之间,在这样的“参照”面前,你会觉得自己的身体仿佛积重难返,带着一种过腻而无法忍受的明亮。
他没有招手,也不会诱惑,只是立在“存在”与“不存在”之间微昧露出的一重裂隙中,宛如一丝偏不消褪的微笑。是否你看见树林以幽深暮宵为背景,便以为自己能够听见星空?雕像下方的标牌注明它诞生自公元前二到三世纪,其后印着是一个令我吃惊的名字:
mbra della sera
夜之暗影!
这是一个作为夜的影子存在的花冠男孩,于一路沉暗、混昧不辨中,透出生命的无尽的欢欣。这样一种特质,同日后我读劳伦斯笔下那些伊特鲁里亚沉暗墓室里混昧却又灿烂的壁画如此相似。这长立的男孩由此仿佛就是那些散布在台伯河流域、大大小小此类远古事物之集中一体的幻影,召唤我们将视线回望――一道有望重新接触泥浆中远古气息的长虹,我们在渺远的两端共执此虹,最终消弭隔阻其间的苍白与执着。
后来知道,Ombra della sera这名字来自20世纪初意大利诗人Gabriele D'Annunzio。只是这一名下更有名的一尊雕像是出土于托斯卡纳Volterra地区的。Volterra靠近比萨,它两千年前的名字叫做Velathri,是伊特鲁里亚人的重要城市。那尊Volterra的“夜之暗影”和佩鲁贾Magione Caligiana找到的这尊很不同,前者也是一尊细长的男孩全身像,但手脚大体上还是符合人体比例,紧紧伏贴身侧,身体由上至下可明显区分出胸、小腹、生殖器、膝盖,而佩鲁贾的雕像,除了手臂变形拖地,全身也没有明显的人体部分分界,一贯到底。Volterra那一尊的面部更加浊钝,佩鲁贾的这一尊则灵秀清晰许多。两者相较,前者更显孑然孤立,侧身入世界而不打扰,后者像一出灵秀的童话,又在超现实的想象中体现出优雅。
对的,在那个Museo Archeologico Nazionale dell’ Umbria(翁布里亚国立考古博物馆)的下午,眼前这尊雕塑吸引我的就是他超现实的优雅。马格利特、达利、基里柯……我想说即使在现代超现实画派诸位大师的作品中,也找不到这样的超现实的优雅、自信、含蓄。仿佛自信于洞悉人类之外的世界的本质,仿佛暗影是我们与我们之外世界的一道暗影之桥。全时光的暗影都投在桥身上,那该精致于世的,都在光影中消弭。暗影,我们与光、与土地、与角度之桥,它投在枝叶上,就是我们的生命与此世、过去、未来、更多世代、那更多的生命、以及那么多穿不透的明镜般的暗昼……之间的互相回溯。
佩鲁贾附近的台伯河河谷,我后来还是没有去成。听乔万尼说下了巴士还要走上不短一段路程,没人带路便没那么好寻。他还说不远处有一处温泉,本来说好叫上朋友一起去,但因为有事回家乡,便不了了之。
石头,满城的石头,水只在自来水管里,来自同一个源头。每天用杯子接了直接喝,从冰箱拿出生肉prusciutto(帕尔玛生肉火腿)直接吃,朋友在视像电话里看到说,哇,原来你成了吃生肉喝生水的野人。而文明人在台伯河岸边,饮比水波鲜红的葡萄酒――
伊特鲁里亚的女孩子什么样,考古博物馆里只看到他们的男子,比罗马人修长。罗马人在雕塑和画上有些偏圆偏矮,像蘑菇柄,尼罗的头像像被揉过,实在没有希腊人好看。而伊特鲁里亚的男子,要比希腊人稚拙,温驯,他们不去计算、挑战、论争,他们更适乎自然的天性,劳伦斯也是这么看的……我带来的烧开水的电水壶用得越来越少了,台伯河的水浪就在我体内,我怀念佩鲁贾七月里下雨的那些日子,雾街巷口,雨水打下的夹竹桃濡红了一地。梦里的水浪从石头最柔软的心中涌来,淹没一切热不休的……
喝烧开的自来水,是件新鲜事。Smail第一次见我喝开水,就不停问开了,perche?perche?perche? (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追着我在屋子里转圈问,我擎一杯瓷杯里的白开水,边散步边说,因为我的身体需要。但到底为什么ma perche?
…non c’e perche. I cinesi sempre bevono l’aqua calta.没有为什么,中国人总是喝热水的。
乔万尼在一边帮忙解释,和Smail相比,他已经算作中国的好朋友。“因为他们中国人什么食物都分凉和热。水也有凉,和热。”“可那是说食物的性质,naturale,不是温度。”乔万尼耸耸肩说我还以为是温度,因为你上次把一锅水煮绿豆放到冰箱里去了,然后说它很凉。――no,no,热绿豆也是很凉的……!
于是大家耸耸肩,Smail已进屋午睡,我为煮开的水无法泡茶而稍感沮丧,过多的白色粉末出现在开水当中,浊白色,我又开始想象台伯河的水浪,也是浊白色,翻腾着上涨。摆一朵雨后的夹竹桃落红在小露台门口的木架子上,我和乔万尼说这里的水不宜做中国茶,他双眼疑惑,说我把茶放在水里用锅煮就可以的。可是苦丁茶需要的是“沏”。
自来水管的水,也直接喂给厨房小窗台上的香草们。这些花花草草,在七月迎来殊为灿烂的阳光,茂盛得像一座小丛林。猫咪Ubu的头常由上面伸过来,窥视我们的小厨房里有什么动静。直到八月里的一天,我出门旅行,已早有几枝香草沿铁枝窗花攀到最高处,我给它们浇了最后一次水。而等到我从安达卢西亚回来,消失的不仅有医生Adi,这些花草也已全部枯败。
所有没去过的地方都是“远方”,台伯河河谷因此也是我无数远方之一极。它们是些平滑无际的银镜子,散布在时间网上各方,如一些无法溺入的湖泊。它们未必一直被期待,正如时间并非总是一根轴线的样态。镜子里波涛湮灭又覆起,有些碎银子般的笑,都是镜中人,那被滞留而无法归来的远方的一层灵魂险些破入镜面这一边世界的时刻。
不独“夜之暗影”,那些或行或立的伊特鲁里亚青铜小长人,都令我想起贾柯梅蒂(Giacometti)。只是贾柯梅蒂的作品更是一种冷却的激情,拔地而起,或者刚刚从它的背景中极力挣扎出来,属于现代世界的对存在的质问;而伊特鲁里亚的远古雕像更从容自若,盈善若水,若木,即使那些更为繁盛的作品有如黄昏时“盛装去向彼岸”,也能与此岸彼岸彼此信任,互通有无。出于对两者关系的兴趣,我查阅了手头和图书馆的一些书籍,却都不见提起贾柯梅蒂与伊特鲁里亚文明的关系。倒是在2011年9月巴黎举办的一场展览,名为“贾柯梅蒂和伊特鲁里亚”,其展览介绍中提到,1955年,54岁的贾柯梅蒂在卢浮宫一次专题展览中发现了伊特鲁里亚文明,令他的创作发生激变,他还特意去了托斯卡纳,在Voltterra发现了伊特鲁里亚世界的象征性雕塑,夜之影。据说,他的著名作品如《Woman of Venice》和《Man Walking》里都有“夜之暗影”的影子。话虽如此,但贾柯梅蒂早在1955年之前的作品里已体现出类似《Woman of Venice》与《Man Walking》的特性,所以这种说法是否成立,还是值得考究。
倒是贾柯梅蒂的朋友、意大利雕塑家Marino Marini与伊特鲁里亚文明渊源深厚。最早看到Marini的作品是在米兰一家博物馆里,有那些几乎成为他标志的骑马人,也有肢体交错的人体。一种现代背景中对于圆融的渴望打动了我,这渴望那么古老,古老得我们可以一眼辨认出它,因为我们的基因正在与之共鸣。这些仿佛是从混沌中挣扎出来的躯体,很多抬头望天,挣扎而不脱一种可喜的和谐,仿佛来自我们完全不知情的一种饱满而清新的信仰,在有些趋于紧张的雕像中,那信仰以及环绕那信仰的世界正面临最初一丝挑战,预示之后的痛苦。后来知道这位Marini经常说自己是“伊特鲁里亚人的后代”,他最初在佛罗伦萨的艺术学院里学习,直到他为伊特鲁里亚艺术吸引,开始创作雕塑,“我愿意回到事物的源头,而我感兴趣的正是文明的初始阶段,我总是在探求文明的核心部分,比如说:伊特鲁里亚。”
回到事物的源头,深入远古的文明,不局限于某个时代、某个国族、某处地点的远古文明,而是人类的各种文明,我们的求知求助的触角将消融在那里,体验到曼德斯塔姆所说的“对世界文化的眷恋”,这世界曾存在的想象力和热力、它们的形式和根源,包容着我们,它属于我们人类自己,还有人类之外的文明……藉由深溯过去而探入未来,这是我以为的一种未来式的思考方式,由此而来的创造可具有解决未来之问题的坚韧的能力――尤其在这现实和未来说起来都似乎危机四伏的年代――我们既是此宇宙自由的漂荡者,又是无处不触通者。而未来,不仅有人类的未来,还有人类消逝之后的未来,我们藉触通过去而有能力去面对,这时,创作/诗是一种坚韧而绵绵不绝的产物,其凿凿之力,就是对人类的哀悼。我所挚爱的诗人Gary Snyder、Ezra Pound、导演赫佐格、安哲罗普洛斯都如是。
台伯河的水浪流转过翁布里亚的广大山地,直向西南,那个建立在它的东岸的城市罗马,然后注入 Tyrrhenian 海。我所认识的佩鲁贾的每一颗树,都有它周流其间。从树冠间大步弹跳而去的皮埃罗,回笑间挤眼睛望我,我刚看清他手里执着一场晴日雨,老鼠溪,奈何桥……
九月尾了,离开翁布里亚前,为了弥补台伯河河谷之愿,我去了一条瀑布。准确地说,是一条人工瀑布。它的水来自台伯河支流的又一条小支流。为了祛除那条小支流在雨季流过沼泽地给附近城市带来的瘴气,曾任古罗马执政官的Manius Curius Dentatus领人开通了一条水渠。经后代的几次加建,形成今天的瀑布。
巴士行驶在山间,隔窗看见瀑布的庞然倾泻,但听不见声音。远远地一阵雾气,又一阵,有些红绿衫人上下其间,岩石也总是隐在雾间的。山峰和林木阔大,迥异于东方风景,隐隐有远古绵亘而来的恒力作用其间,而树们并不隐身,酣畅淋漓于水的喷洒。我可以亲近那条瀑布了,可以亲近那水了。仍然作用的远古的恒力,一处处重复,重复也是更新,洒得人满衫满头,抬头也见不到雾的边界,遍世界山木突然迷惘,我模仿但丁说:我在人生的中途迷入一处水雾。
堕雾直下,就有满世界不过渡给另一时空的青翠,那青翠之无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