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劝捐员――最孤独的职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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成为劝捐

地铁里的信号不好,于津从对方近似于哭腔的话中,明白了事情原委。

女人叫钟富英,河北承德人,有个7岁大的儿子佳辉。佳辉被确诊患有淋巴腺细胞白血病,钟富英和丈夫张志文辗转各地,花光了积蓄,还是治不好儿子的病,他们甚至已经在老家给儿子准备好了一口棺材。

朋友劝夫妻俩把儿子的遗体捐出去,理由是:“一个孩子起码能救好几个孩子。”这对朴实的农村夫妇琢磨了好久,觉得这是善事。

他们曾经问儿子:“你愿意把身体捐给得病的小朋友吗,这样他们就不会像你这样疼了。”佳辉不回答,只是一个劲儿地问:“我会疼吗,真不疼吗?”

由于佳辉太小,发育程度不够,不能捐遗体。后来,钟富英得知捐眼角膜对年龄几乎没有限制,2岁以上就行。

钟富英费了好大的劲,找到了于津的电话,于津是北京同仁医院眼库劝捐员。 “对不起,您孩子的眼角膜不能捐。我们有规定,白血病人不适合做捐献,也不能用在别人身上。” 虽然不忍心,于津还是给了钟富英一个残酷的答案。

“真的不行吗,真的不行吗?”电话那头的哭声大了起来。

哭声夹杂着方言口音,于津已经听不清楚对方在说什么。她下了地铁,站在站台上看着地铁呼啸而去,不知道说什么好。

“我们给你寄一个荣誉证书吧,谢谢你们这种精神。”于津想安慰钟富英。

最终,那张写着“张佳辉”名字的荣誉证书没有寄出。于津给钟富英打电话,但是打不通了。“或许他们太伤心了,不愿意提起捐献的事了。”于津只能这样想。

2007年6月份,于津从辽宁本溪来到北京,成了同仁医院的一名辅医。辅医,主要就是协助正式的护士做分诊,或者帮医生接收病历、喊病人。这不是她喜欢的职业,她原本不想做护士。

第一次发工资,发了半个月的――500块钱。于津每天中午到医院后面的胡同里吃5毛钱两个的大馒头和两块五一份的凉菜,或者干脆吃泡面。刚到北京的一个月,她每天吃两顿饭,一天的饭钱控制在5块钱以内,不吃早饭。

2002年于津高中毕业后,父亲希望她去考幼师,将来做个老师。母亲不同意:“她去做幼师,小孩不都吓哭了?”在母亲看来,于津的脾气不好,容易急。那一年,正赶上SARS病菌肆虐,电视里不时播出医护人员的故事。家里建议于津去学护士专业,就这样,于津考上了本溪护校。

2007年,于津有机会到同仁医院工作,她决定出来看一看,闯一闯。虽然家里人已经为于津在当地找好了工作单位,在本溪卫校担任政教处主任的小姨也告诫她:“你那个工作挣不了多少钱,遭罪。”但是,20岁的于津还是成了一个“北漂”。

6个月之后,于津又来到了医院的眼库。眼库主任潘志强把她叫到办公室,问她想不想做劝捐员。于津一头雾水:“什么是劝捐员?”

劝捐员,对于很多人来说都是一个陌生的职业。2003年5月,深圳市眼科医院护士陈淑莹成为中国首位职业劝捐员,其主要工作就是劝患者死后捐献眼角膜。

“你考虑一下吧。”潘志强解释完工作性质后,补充了一句,“做这个工作肯定会挨骂,可能会挨打。”

于津考虑了一个月,她上网查了很多相关资料,看了对陈淑莹的采访视频。光明使者,爱心大使,角膜劝捐第一人……陈淑莹有很多光环,但让于津印象最深刻的是,她是个“不受欢迎”的女护士。于津决定把陈淑莹当作榜样,做一名劝捐员。她没有想到,她会比这个榜样坚持的时间更长久。

工作步履维艰

没有多少人愿意做劝捐员――风里来雨里去的,不如呆在办公室舒服,待遇也不好,一个月1000多元工资,连普通护士都不如。

于津最终从4个人候选人中被选中,她觉得“可能是大家觉得东北人比较能唠吧,能忽悠”。但是她很快发现,一开始自己根本张不开嘴。

成为劝捐员之后,于津去的第一个地方是北京东城区一家医院。于津先去了病房,她从一楼转到顶楼,把住院楼转了个遍。因为没到探望时间,很多家属都站在走廊里,聊着天。于津选了一个看上去很慈祥的老太太,上前和人家搭讪。聊了5分钟,她都没敢说明自己的身份。

于津去了院办,人家看了她的介绍信,复印了一份,然后说:“你把宣传资料放在这里,我们请示一下领导,过几天联系你。”过了几天,没有等到电话的于津再次来到这家医院。对方告诉她:“你们这个宣传资料不好。”于津提出进病房劝捐,人家的回复是“不可能”。

“我去过好多医院都是这样,医院可能是担心我的出现给病人带来负面影响。”于津说,她理解医院的拒绝。

普通医院之路暂时是行不通了,于津决定去临终关怀医院试一试。2008年10月的一天,于津来到北京近郊一家临终关怀医院。在这所医院,平均每天会送走两个去世的人。从劝捐的角度来说,这是一个“好地方”。

于津选定了一位50多岁的中年人,壮着胆子跟人家聊起了天。实际上,她也没有别的选择:“那里的家属特别少。”

这位中年人的儿媳妇患了宫颈癌,晚期,人已经不行了。于津问他:“你对捐献眼角膜这个事情怎么看啊?”他说:“挺好的啊,为社会作贡献。”

眼看谈得差不多了,于津表明了自己的身份,她想和对方的儿媳妇谈谈。对方连连摆手:“不行,不行!”说罢,起身便走。“那一刻,他的表情和声音都变了。”于津回忆。

于津每天将装满宣传资料的大包挂在胸前,游走于大大小小的医院之间,一天下来疲惫不堪。有一次,她把从路边小摊买到的豆浆放到包里,结果豆浆袋子在地铁上被挤爆了。看着沾满豆浆的宣传单,于津欲哭无泪。

头3个月,于津一无所获。明天该去哪个医院,第一句话怎么说?这是每天晚上于津最为头疼的事情,她已经不再为吃饱肚子而发愁了。她从单位宿舍搬了出来,在宋家庄地铁附近的筒子楼里租了一个房间,每个月700块钱,虽然有点贵,但是交通方便。

于津郁闷的时候,父母经常给她打电话,问她“累不累”。于津总是轻描淡写:“不累,就是多遛达遛达罢了。”她觉得自己和父母的关系很神奇:“距离远了,感觉却亲了。”

有一次,于津实在憋不住了,问母亲:“如果让你们捐献眼结膜,你们会吗?”电话那头的母亲,迟迟没有回答。

喜讯

2008年春节期间,于津终于等来了第一个捐献者。她清楚地记得自己接到那个电话时的心情,她的心一阵狂跳。从此,她特别愿意看到自己手机上出现陌生号码的来电,因为这可能代表着一个捐献者。

于津的手机24小时开机,不过手机经常莫名其妙地死机,搞得她有点担心:“万一接不到电话怎么办?”

法律规定,眼角膜捐献必须是死后捐献,禁止活体捐献。考虑到运输和保存等医学方面的要求,于津和同事们必须在捐献者去世6个小时之内赶到现场,取出眼角膜。

“获取眼球的最佳时间一般是去世后3个小时左右,这样取的时候不会出血,血液已经凝固了。”于津说。但是,这也意味着当捐献者家属还沉浸在生离死别的痛苦当中时,于津等人却急匆匆地赶到,在家属的心头伤口撒上一把盐。

“你的话语很真诚,你的眼睛也很亮,但是你们的出现特无情。”一位捐献者家属曾经这样对于津说。

从某种程度上来说,别人爱听的都是喜讯,于津关心的却是死讯,因为死讯就是“喜讯”。于津并不害怕死人,刚到同仁医院工作的时候,她曾帮一个去世的病人换过衣服。她至今记得:“那个人死后水肿,特别沉。”

于津害怕面对的,是活人的目光。

2008年4月16日,她和同事们赶到酒仙桥医院,89岁的捐献者唐琳刚刚过世。家属很快签了字,正当准备进行眼角膜摘取手术时,一位家属提出了一个问题:“需要把我妈的眼球也摘了,还是只取眼角膜?”“得把眼球一起摘了。”于津的声音很小。

一时间,病房里一片死寂,捐献者儿子的眼泪一下涌出来。

“只摘眼角膜不行吗?我们不知道还要摘眼球啊!”捐献者的女儿,68岁的唐丽清,眼睛直勾勾地盯着于津。“只取眼角膜容易感染,眼球一起摘,好保存,成活率高。”于津解释着,“你们如果无法接受,现在反悔还来得及。”

所有家属的目光都聚到了唐丽清身上,大家等着她拿主意。过了好一会儿,她转头看了一眼母亲的遗体,背对家人,快速地说了一句:“摘吧。”

摘取眼球的手术一般在15到20分钟内完成,捐献者家属不能在场。一个医生主刀,于津打下手,帮忙递手术刀、消毒。明晃晃的手术刀,空荡荡的病房,整个过程中,于津与同事之间几乎没有任何交流。手术完成后,于津要用填充物将死者的眼睛复原,缝合。眼球被同事先带回医院,于津会陪家属待一会儿,虽然她也不知道该说什么。

事后,于津很长时间都忘不掉唐琳儿子那瞬间而出的泪水。

之前,谈妥一个捐献者后,于津会在心里长舒一口气:“哇,真是不容易,终于有一个填表的了!”现在,她有时候会问自己:当哪里有车祸了,别人打电话给她,她应不应该高兴呢?此题无解。“我真的不知道。”于津说。

刚开始,每次取完眼角膜,于津都需要好长一段时间才能恢复,从别人的悲伤中走出来。现在,她想开了:“自己取回来一次眼角膜,等待的病人就少一个,又多一个人重见光明。”

2008年,作为劝捐员的第一年,于津完成了主任规定的“15个”的任务。年底,于津得到了300块钱奖金。于津总结:“最大的收获,是习惯了被拒绝。” 2009年,于津的任务是“20个”,她完成了17个。2010年,她的任务是“30个”。“挺有压力的。”她说。

孤独的战斗

2009年秋天,于津去丰台区一家医院进行劝捐工作,随行的有一位前去采访的记者。刚开始,于津和一位病人家属谈得很好,但当记者要拍照时,家属立即发火:“你还给我拍照片,别人会怎么说我,说我把亲娘的眼角膜都捐了,不留个全尸?”

于津不止一次遇到这样的情况,她慢慢地意识到,她要挑战的其实是中国人一种根深蒂固的观念。

于津逐步调整了工作思路,活动范围也从原来的普通医院、临终关怀医院,扩展到了干休所、敬老院和各种社区。她还邀请捐献者的家属,到清华、首都医科大和中小学去讲座。

于津在进行一场“孤独的战斗”――2009年初,中国第一个职业劝捐员陈淑莹辞职下海经商去了。2011年,于津才听到这个消息,一脸讶异:“呦,是吗?”过了一会儿,她平静地说,“我从来都没有意识到做这个工作的人是多么的稀少。”

医院领导告诉于津:“如果效果好,我们肯定会增加劝捐员,但是近三年,效果不显著。三五年后,再决定下一步怎么办。”

“最好的结果是,我失业了,但大家都知道眼角膜捐献是怎么一回事。”于津说,“目前对我来说,这就是一份工作,做的时候就好好做,别想那么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