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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墙上飞 第13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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每一个午夜,桑小榆都把自己窝在沙发里听调频FM101.7的节目。那天桑小榆听到了调频台正播着的《半支烟》,那是一个重播了许多次的节目,一个年轻的女声和着一段舒缓的音乐将这个故事渲染得很忧伤。正是午夜,晚风拂起了窗纱,桑小榆点着了一支烟。她看到白晃晃的月光在房间里像水一样流来淌去。她打了一个电话,电话那头很嘈杂,那边一个男人的声音喂喂喂叫着。桑小榆轻声说,海桑田,我在听你的《半支烟》。那边沉默了一会儿,然后说,我和朋友们在夜排档上喝酒。桑小榆说,那好,不打扰你了,再见吧。那边说,再见。电话挂了,桑小榆的脑中却浮起了一个黑黑的男人,夜风有些凉,桑小榆起身走到窗前,抱紧了膀子。她喜欢这样站在凉凉的风中,让风轻轻抚摸自己。

然后她就把目光投在了墙上,墙上栖息着一只巨大的蝴蝶,这只蝴蝶标本是桑小榆去云南玩的时候,从大理带回来的。见到它的那一刻起,桑小榆就被这种美丽震撼了。它的羽翅闪着暗红的光泽,星星点点的花纹让桑小榆有了一种渴望羽化成蝶的冲动。

桑小榆的眼睛里,是无边无际的黑夜和一个叫海桑田的男人,那个一心叫着要摇滚摇滚的男人,那个用笔写下了许多故事的男人。门口响起了声音,宓翔进来了,宓翔说这么晚还没睡,宓翔的目光从门口过道上抛向桑小榆。桑小榆说,睡不着。宓翔轻声笑了,说,傻,你真傻,你是不是又看着月色怀念起故人了。桑小榆的眼波里,是动人的忧伤。她轻轻叹了一口气,轻轻地对自己说,桑小榆,你再也不能向前迈进危险的一步了。

宓翔是一个成功的商人,从他离开小科室的那一刻起,他就全副身心投入到了生意场中。历经许多艰难和辛酸后,他拥有了自己不小的产业,他给了桑小榆一间公司打理,桑小榆出色的商业才能也如他所愿没有让他失望。这个家庭无论从哪个角度看都是幸福而且应该知足的。

桑小榆认识海桑田是在一个朋友聚会上,她到朋友开的“夜未央”喝咖啡,这间新开张的咖啡吧里充满着手工现磨咖啡特有的馨香。那时候咖啡吧里的一个角落里正在展开着“文学与人生”的讨论,桑小榆对文学不感兴趣,她一直以为这个时代绝对不是文学的时代。但是她看到了一个坐在角落里一言不发的年轻人突然站了起来,很轻地说,文学是面包。桑小榆问朋友,这人是谁。朋友说,海桑田。

桑小榆于是就知道了这座城市里居然还有一个三流小作家海桑田,这是一个处境颇显尴尬的男人,在租来的房间里写下了许多稿子然后换成生活费。但是却又疯狂而且执着地爱上了摇滚。他又不是崔健他爱摇滚干什么。朋友的话很轻蔑地从薄薄的嘴唇里飘出来,这让桑小榆很不舒服。

那天桑小榆在夜未央坐得很晚,许多人都离去了,桑小榆看到海桑田把自己的头深埋着一言不发。桑小榆走过去,走到他的身边坐下来。然后问,海桑田,我想认识你。海桑田说你是谁。桑小榆说我是桑小榆。桑小榆说完将一张淡蓝的名片放在了海桑田面前的玻璃桌面上。这时候,桑小榆看到了玻璃桌面上还有一张薄薄的纸笺,纸笺上爬满了许多字,最上面写着“沉默就是千言万语”。海桑田说,那是我去年写的一首歌,你想听吗,你想不想听。桑小榆说,想。海桑田笑了,说那我一定找个机会弹给你听。

终于有一天海桑田找到了桑小榆。桑小榆刚把车停到车库,然后向自己家里走去,在一片绿化带旁边,她看到了背着吉他的海桑田,穿着格子棉衬衣和牛仔裤。

桑小榆笑了一下,海桑田也笑了一下。

在桑小榆家偌大的客厅里,海桑田盯着墙上的一只硕大的蝴蝶看了很久,然后,他坐在沙发里,一言不发地开始弹奏那首《沉默就是千言万语》。桑小榆并不懂音乐,但是她还是能感受到那从指间流出的音符里那种让人心动了又动的忧伤,一点一点地在寂静的客厅里流泻,然后,然后一泻千里一泻千里。桑小榆坐在海桑田的对面,他们一直都没有说话。

过了半晌,海桑田说起一个故事。有一个男人,经常失恋,但是在去年夏天的时候,他碰到了一个清纯的女孩,这个女孩愿意用一生的时间来陪伴这个男人。但是没多久女孩就病到了,化疗使她变得面目全非。她拒绝再见这个男人,她希望在离开人间的时候,仍然在男人脑子里留下美丽的影子。那时候男人像疯了一样在这座城市里跑来跑去,高高上扬的头发飘成一面旗帜。后来男人开始在病房的楼下弹吉他,许多年轻的护士都不忍心赶走他。每弹完那一首忧伤的曲子,男人都会垂手而立。女孩的母亲告诉他,女孩每天听着他的曲子都会泪流满面。终于,男人用音乐送女孩走完了最后的日子。

海桑田说,小榆,你知不知道,那个男人就是我,那首曲子就叫做《沉默就是千言万语》。海桑田将自己的头埋下去,双手浓密的头发里。桑小榆叹了一口气,桑小榆靠近海桑田的身边,揽过了海桑田的头,这个忧伤的男人多么像一个大孩子。这时候,桑小榆看到了海桑田眸子里一闪一闪的泪光。

然后桑小榆起身放了一张唱片,那是一张苏格兰风笛,一直以来,桑小榆都喜欢听有着浓郁民族特色的音乐,并且固执地认为只有这种音乐才是音乐中的精华。

然后,两个人就沉浸在音乐中一言不发。一首《飞翔》响起来,桑小榆说,你是不是看到了云在飞翔鸟在飞翔风在飞翔。海桑田说,还有蝴蝶。他缓缓站起身来,拉着桑小榆的手,走到那只巨大的蝴蝶下面说,有许多人写信问我,说我的小说中为什么老是出现男人将女人贴在墙上接吻的场面。我没有给他们回信,那是只能意会不能言传的东西,在墙上飞,那是多么美丽的一幅画。我们小得可怜的希望,就是飞翔。既然不能飞越山川和河流,那么,让我们完成在墙上飞翔的姿势吧。然后,海桑田将措手不及的桑小榆也贴在了墙上,轻轻吻了她。桑小榆的手紧紧抓着海桑田的棉布衬衣,一会儿,那衣袖就被桑小榆揉得皱巴巴的了。海桑田说你体会一下,什么是在墙上飞的感觉,他轻轻托起了桑小榆,桑小榆的头简直就顶着了那只蝴蝶。桑小榆闭上眼,在《飞翔》的旋律中感到自己的心长出了翅膀,童年的影子重现了,多么美妙的,像在山岗上俯瞰大地飞的感觉。

海桑田就这样一直用手托着桑小榆。海桑田说,我写了许多小说,有许多在调频FM101.7播了好几回了,但是时间很晚,是在午夜。这时候,客厅里突然多了一个人,他看了看海桑田和桑小榆奇怪的样子,一个人托着另一个贴在墙上,那不奇怪吗。他平静地说,桑小榆,你一定会后悔。桑小榆推开了海桑田,从墙上徐徐滑落下来,垂下了长长的睫毛说,海桑田,我们都是找不到方向的孩子。海桑田说,他是谁。桑小榆说,他叫宓翔,是我的先生。

桑小榆买了一条领带送给海桑田,那是一条浅灰色的而且有着碎花纹的金利来领带。海桑田笑着说,是不是想拴住我。海桑田的话让桑小榆突然想起了大学时代令她伤心的一段恋情,她以为那是她一生中所做的一件最傻最傻的傻事。那时候她也同样送给了一位北方同学一根领带,但是那个男人却背叛了她。桑小榆说,我不轻易送领带的,所以请你千万别用调侃的语气和我说话。海桑田愣了愣,没再说什么。过了一会儿,才说,那,谢了。桑小榆笑起来,牵起他的手,一起上了桑小榆自己的车。

汽车音响里放着的是俄罗斯手风琴曲,《走上这条路》的旋律中桑小榆问海桑田,是不是我们已经走上了这条路。海桑田说,什么路?桑小榆看了海桑田一眼说,不归路。

后来他们停了车子去步行街,步行街上的人很多,天空很高远,天气很晴朗,这种环境很容易使人的心情变好。这时候,桑小榆远远地看到了宓翔和一个年轻女人从精品商厦走了出来,宓翔手中拎了许多纸袋,旁边一位年轻的女孩在他身边作小鸟依人状。

桑小榆问海桑田,你说,我是不是老了。海桑田仔细地看了看桑小榆,桑小榆的眼角有了细微的鱼尾纹,脖子上也有了细纹,可是她的皮肤仍然像白瓷一样光洁。海桑田坚定地摇了摇头,说,不老,看上去你得叫我大叔。桑小榆大笑起来,挽起了海桑田的胳膊说,走吧,不怕宓翔看到。

在桑小榆家偌大的客厅里,桑小榆将自己的身体倒立着贴在墙上。宓翔站在她的身边,也把自己斜靠在墙上。他点了一支烟,氤氲的烟味就将自己包围了。宓翔说,小榆,你在干什么,是不是在练瑜珈。桑小瑜说,不是,我是在体验那种在墙上飞的感觉。宓翔说,说说咱们的事吧,我想我们应该分开了。桑小榆说好吧。说完她就从墙上下来了,拍了拍手掌说,宓翔,其实我们一直处得很平淡,我们都找不到方向,不是我们,是一大个群体都找不到方向,包括海桑田在内。我知道我没有理由爱他,他太平常了,平常得隐在大街上就找不到他。但是我喜欢的是这种感觉,愿意和一个人在一起是需要感觉的。

宓翔没说什么。宓翔说,明天,明天我们一起去办离婚吧。桑小榆点了点头,但是她的眼泪还是在同一刻滚滚而下。

桑小榆去找海桑田,开着车在城市的夜色里穿行。天空中刚好飘着雨,刮雨器机械地运动着,把桑小榆杂乱的心绪也一拨一拨的。她放了那张苏格兰风笛,《飞翔》的音乐再次响起来。从什么时候开始她变得不可理喻变得渴望飞翔,那其实是一件不可思议的事。车外密密的雨阵被汽车灯照得雪亮。

她找到海桑田的时候,海桑田正在火车站旁的露天排档里喝酒,他的身边斜靠着一把吉他,他们的头顶是一张遮雨用的棚布。桑小榆没有叫他,只是看着他大口大口地喝着啤酒。和他一起喝酒的是所谓的新组建的“蚂蚁乐队”的成员,一个瘦子穿着一件大红的衬衣在桑小榆的视野里晃来晃去,这让桑小榆心生厌恶。桑小榆还看到海桑田把一只手放在一个穿着吊带裙的年轻女孩的肩上,听海桑田说那是一个叫芒的从内蒙来这座城市打工的女孩,而且一直喜欢着音乐,她现在是蚂蚁乐队的主唱。他们还计划着排出一台节目到城市广场的角落里去唱一唱。

那个年轻得让人羡慕的女孩让桑小榆打消了下车的念头,她本来想告诉海桑田自己离婚的事。她悄悄调转了车头,这时候,海桑田突然发现了桑小榆的车子,他站起身走了过来,桑小榆在前面开车,海桑田就在后面追。桑小榆的泪一直在这个雨夜流淌着,她不敢回头,她想自己一回头看到海桑田在雨中踉跄着追自己的镜头,一定会停下车来的。

桑小榆回到家里,洗了一个澡。然后她很安静地坐在沙发上。透过落地窗,她还是看到了站在屋子下面的海桑田,一个被淋成落汤鸡的男人。那个男人站了很久,最后默默离开了。就在桑小榆想叫海桑田上来的那一刻,他默默离开了。他的离去让桑小榆叹了一口气。关掉所有的灯,她光着脚丫蜷缩在铺着羊毛毯的地板上。她点了一支烟,而且为自己倒了一杯白兰地,然后她开着了调频台。午夜,久违的声音响起来:爱情泛滥的年代里,请听我讲述小镇的恋情。这时候你也许不知道,野花已经在一个叫枫桥的小镇遍地开放了,真的,野花也需要爱情的。

如果您有时间,如果您有耐心,如果您选择了一个风轻轻云淡淡的午后,泡一杯茶坐在阳光底下,那么你饮一口茶吧,你听我把我平淡的故事讲完吧……这是海桑田写的《野花》的开场白,桑小榆想,许多时候,只有故事才能在午夜时分将若睡若醒的人感动。桑小榆就是不可遏止地沉浸在故事中的人,也许,这是她走近海桑田这样一个不可理喻的男人的唯一理由。

两年后,桑小榆依然独身,她的公司得到了很好的发展,所以她变得很忙,所以她差不多将那个海桑田淡忘了。一个午后,桑小榆在休息室里小睡了片刻刚刚起来。秘书走过来说,桑总,来应聘的十个人都等在外面了,请问你什么时候面试。桑小榆说,请他们进来吧。第一个人进来了,一个穿着白衬衣的黑瘦男人,他的胡子刮得青青的,显然是为了面试而刻意整理过自己。两年过去了,这个叫海桑田的男人重又闯进了桑小榆的视野。海桑田说,我没有想到,这会是你的公司。桑小榆说,是不是我的公司并不重要,而且个人恩怨与应聘无关,欢迎你参加面试。海桑田沉默了半晌说,我结婚了,我的妻子就是那个从内蒙来的芒。我们的乐队也早已解散,我也不再写小说了。现在芒已经怀孕,我必须赚足够的钱养家。我们都是生活在下层的人,我觉得我和她很适合生活在一起。那天我追你的汽车追了十多里路,但是我没有上楼来找你。我知道没有结果,知道我们是两条并行的直线,所以,我没有上楼来敲门……

桑小榆没有阻止他说这些,一个成家的男人,突然变得小心翼翼并且很现实,没有了那种大口喝啤酒和在雨夜狂奔的可爱,这让桑小榆很失望。后来,两个人都没说话了,就这样沉默着。海桑田一抬头,他的目光越过桑小榆的头顶,突然看到了办公室墙上的一只硕大的蝴蝶。我们其实都渴望飞翔,但是我们却始终没有能够飞翔。桑小榆将脸朝向落地窗外,窗外有几个工人在修剪草坪。桑小榆的脑海里突然响起了一首歌,沉默就是千言万语。在音乐声中,一个穿格子棉布衬衣的男人,在一条大路上飞奔,像极了飞翔的姿势。

午后很静,两个人面对面站着,突然,都看到了对方眸子中一闪一闪的泪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