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被窥视的摄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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倘若有一个摄影师对一个人说:“我要拍你。”那便等于说:“你很与众不同。” 窥视,固然是人类的癖好之一;被窥视,其实寄寓着更强大的欲望和力量。 ―题记

1896年春天,湖南长沙巡抚署后花园,五个小孩并排站立,从左至右依次为陈康晦、陈隆恪、陈新午、陈方恪、陈寅恪。他们的祖父是湖南巡抚陈宝箴。

彼时照相乃是稀罕之事。面对镜头,6岁的陈寅恪有些不知所措。他心中暗自思量:长大后是否难以辨认照片上哪个孩子是自己?恰巧,快门按下时他正站在一株低矮的桃树旁,为将来看此照片时不致出错,他伸出右手,拈住了一枝桃花。

罗兰・巴特说:“在摄影面前摆姿势,这是以隐喻的方式表明,我要从摄影师手里获取我个人的存在。”

陈寅恪以这个动作,向将来不可知的命运索隐了一回自己。

而罗兰・巴特,在他著名的吸烟照里,左手点燃打火机,右手揣在风衣口袋里,他似乎在说:“我不是你们想象的那个人,不是你们认为的那种作家。我只是一个左撇子。”

这看似低调的做法,却暗示着罗兰・巴特对于大众―看到照片的人,表达一种不动声色的轻谑。左撇子,本身就是一个与大多数人区别开来的特征,何况他又是一个著名作家?在照片里显示这一点生理上的殊异,简直就是在和自己社会身份的殊异进行互文。令人玩味的是,这种互文,借由摄影来完成时,竟是那么矛盾地和谐着。正如陈寅恪在一瞬间拈花定格,他以此区别于同胞兄弟,并确认自己,完全是为了抵御内心的恐慌:记忆是不可靠的,盖因时间足以使一切变形。

被拍摄的好处便在这里,人们可以以合作的方式拒绝变形。倘若有一个摄影师对一个人说:“我要拍你。”那便等于说:“你很与众不同。” 窥视,固然是人类的癖好之一;被窥视,其实寄寓着更强大的欲望和力量。所以,拒绝变形的方式,有时候,反而是以夸张的变形出现。

今年频频获奖的青年摄影家杨抒怀的作品《上帝给了我们一张沙发》,以一张酒吧里的大红沙发作为众生本色上演的舞台。因为太过真实,反而让人吃惊:为什么人们可以在一个陌生摄影师的面前,在明知道有一部相机正对准自己的时刻,还可以如此无所忌惮,放浪形骸?其实,杨抒怀作为一位摄影师的在场,一方面当然得益于他本身出色的沟通能力,另一方面,却也是人们“被拍摄”的欲望使然:因为被拍摄,便意味着被特别地关注,被特意地选择,原本与别人并无二致、百无聊赖的一夜寻欢买醉,便有了别样的意味;这意味像是荷尔蒙,催动人们释放自己,越是出格的释放,越会带来认同和某种炫耀的虚荣―基于一种新的形象重置的想象的虚荣。

摄影的这种双向角力,相当微妙。

越是深入人类本质的摄影家,越是本能地在这种角力中靠近目标。黛安・阿勃丝,便是一个极好的例子。

少女时代的黛安・阿勃丝曾经在很长一段时间里,故意将浴室的窗帘打开,在灯火通明中自己。这也是一种姿势。她完全知道男邻居们在偷窥,因此看起来像是一种心照不宣的默契。她主动地暴露,他们隐匿地观看,表面上,是黛安一览无遗,实际上,却是那些人彻底地交出了秘密。这个小姑娘,以这种方式完全掌控了那些成年男子。这不能在简单地解释为,因为,这一举动,实际上对黛安日后的摄影影响至深。

黛安・阿勃丝成熟之后的所有人像,都像是将他们扒光了衣服。

比如,她曾经拍摄过许多夫妻、情侣的肖像。无论这男女双方属于何种阶层、感情处于何种阶段,他们面对镜头摆了怎样的姿势,黛安都用她的摄影在这种亲密依偎中阐释了这样一条真理:你不可能离开自己的身体,进入到别人的身体当中。身体与身体终极的隔离,正是人与人之间终极孤独的反映;即便如夫妻情侣这种互相拥有对方的关系。而这,正是爱情,或是人类所有关系最大的一个秘密。

无论拍摄对象多么衣冠楚楚,或是姿态得体,黛安总是将他们扔回最原始、本能的旷野,如同她一开始做的那样。她作为女性越来者不拒、阅人无数,她作为摄影师就越能轻易地抓住人物的漏洞让他们在镜头面前露出马脚―作为摄影师,她扮演窥视者,同时,她又以被窥视的欲望来达到自己的目的。在这场窥视与被窥视的双重交叉游戏中,她决不让她的拍摄对象得逞。

而这正是黛安・阿勃丝作为一位摄影家的伟大之处。

她能将穿了衣服的人,拍得像没穿衣服一般;反观众多摄影师,尽拍那没穿衣服的,却像是穿了铠甲一般,让人什么也看不见。

所以,从这个意义上说,徒有其表的肉身,总让人觉得是无招可用的办法。

当网络时代来临时,人们最热衷的,便是在无穷尽的照片里“秀”自己。无论多么无聊、琐屑和私密的照片,都会被拍出来,晒出来,一切都显得那么理直气壮。但问题在于:在这场拼命刷存在感的“秀”里,有多少个人的存在呢?

现代人或许会觉得陈寅恪太迂,而罗兰・巴特实在是自作多情。大众对于照片的解读与期待,已经没有这么智慧和慎重;或者说,根本不需要这些智慧和慎重。照片不再是面向时间、指向内在的东西。它提供一个形象,就可以了;最多,提供一个话题。它不需要证明个人的存在,它只要显示一种存在感―这是多么截然不同的两样东西!因此,影像正是在传播最大化的当代,退化成了人人都在叙述的东西,而不是用以凝固一种内心的表达。尽管,或许摄影家们愿意说,消解了的摄影,才是最为当代的摄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