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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月,阳光像一群白鸽子在蓝天上拍击着明亮的翅膀。我双脚深深插在清河欢快清凉的流水中。
流水很驯服,像一群白羊,走着。波光粼粼,有点碰撞,都被堤岸迅速赶了回去。浪花一朵接一朵扯着手开。这条河南省固始古蓼大地上青筋饱胀的脉络,两岸正芬芳着百里稻花、荷花、芦花、茨米花,晶莹的菱角花像茉莉般温馨耀眼。
这条清河水连通泉河、史河、堪河。今天,我们给它取了个“梅山水库中干渠”的名字。过去,很久很久的以往,它有一个如同大别山石头一样古老浑厚的名字——期思陂。陂(bēi),是池塘,是水渠。
渠里流水清新、鲜亮。堤岸可是2600年前的一双手砌成的啊!
我想握住这双手,握住一个叫孙叔敖的人。
这条水,曾经是野蛮的,像每年夏天大别山上趁着夜色窜下来的母狼、豹子、老虎,龇牙咧嘴,奔腾咆哮,横冲直撞。虎口余生的人们只能无奈地哀泣,期盼苍天恩典,让流水能随着万千生灵的意愿汩汩流淌。
苍天派来了一个人,一个30岁左右的年轻人。他肩扛钢锸,披着一件汗水浸透的上衣。那上衣和他大敞着胸怀的肤色一样,同是泥色的。那是流火的夏天,他脚上的草鞋和他的脚绑在一起,他的腰上还别着两双草鞋,还有三双草鞋穿烂了,被他扔进了东撞西闯的流水里。他估计,五双草鞋穿烂的日子,他就可以完成千里流水的勘探工作了。他跋涉过柴家港、龙潭寺之后,立定在史河东岸的石嘴头,一张宏伟蓝图在心中蜿蜒而成——建一条“长藤结瓜式的渠系”,涝能排,旱能灌,一方水系通畅其实就是人体的健康脉络啊!
大禹是水成就的。但是,大禹的父亲却是水毁掉的。成败之间,不在乎水。
浓眉高扬的孙叔敖不是官,也不是吏,只是一位民间深孚众望的人士,当时被称作“处士”的年轻人。他在百姓心中的信心早被他斩蛇的爱心高高撑起,他慈爱智慧的莲花开在众人的心湖里。
孙叔敖的脉搏里没有隐逸的血,他见了民事国事总会血脉贲张,与他那位做令尹(楚国宰相)的爷爷蒍吕和做司马的父亲蒍贾真正的一脉相承。他坚信,解民倒悬只要有人振臂一呼,定会应者云集。
这个地方在孙叔敖举锸勘察的时候,叫期思县,楚王已经用一刀一剑将它改成这个名字。期思县毫无疑问会有县令、县丞、一班衙役,治水怎么轮得上一位“处士”来张罗呢?史书没有记载,不得而知。猜想,无外乎国家没有立项治水,只能是百姓事情百姓办了。既然是群众自发的工程,群众就得选一个他们信得过的人。那个人毫不犹豫地站了出来。
孙叔敖从他居住的淮河岸边的期思河出发,要过春河、灌河、史河,才能到达清河、泉河。也许是乘船,也许是涉水,他每过一道水,都会把誓词宣告给满目的红蓼听,宣告给无尽的流水作证。当期思陂工程真正在方圆100多里全面启动、工地上“车彀击,人肩摩,连衽成帷,举袂成幕,挥汗成雨,举锸成云”的时候,孙叔敖一定是胆战心惊的。他最担心耗民之力而民不能得其惠。他要让每一条流水都成为记载百姓富足的碑,自己连一块木牌也不想要。他明白,想木牌的人,会比木牌还速朽。
孙叔敖这位“治水民团”的“团长”,如履薄冰般过了一年春夏秋冬又一年春夏秋冬。红蓼满目绚烂时节,那张心中的蓝图实现了,那块因气血郁结而病入膏肓的大地很快血脉畅通、生机勃发。不知老百姓望着听话的流水有怎样的感恩戴德之情,历史记载说,他们只是一个劲儿地高喊:“这百里不求天啦!”
老百姓有自己的天。
孙叔敖没能按照他自己的意愿再退回埋蛇岭畔重新耕耘流水,一辆牛车把他拉到楚国的朝廷做令尹去了。他一个小羊皮包袱上肩,搀着骨瘦如柴的母亲爬上车。回首四望,埋蛇岭,一座小丘躺在那里;期思陂,隐约听到潺潺的流水声。车子跑得很快,因为孙叔敖一身轻松,埋蛇岭,期思陂,这些身外之物都留在那儿啦。
车子轻快地跑着。那位坐在车子上敞着胸怀的年轻人无论如何都不会想到,他主持修建的期思陂竟然是这个国家大一统的史书上记载的第一条人工渠,比后来的都江堰、郑国渠都早了300多年。他更不会想到,2600多年后,那条叫期思陂的水渠仍在流水汤汤,滋润着时而干渴的土地。当然,他更不会想到,2600多年以后,一个戴着眼镜的家伙大夏天坐在阳光底下,脚插在他修的渠水里,洗去尘事,胡乱地想着他,想着他上车以前和上车以后所干的那些事情。他还想到了孙叔敖生活过的那个至今还在使用的古地名——期思。两个很有感情的动词碰撞在一起做地名很少见。可是,这个地名化石一样保留下来,浓缩在一个小镇上。人们在期思什么呢?毫无疑问,有个“三为相而不喜,三去相而不忧”的“史上第一循吏”孙叔敖以及他的种种。八百年的楚国楚相何止一人?可孙叔敖生过的、死过的、走过的地方,几乎都有他的雕像、他的祠堂、他的碑。不管他生前想过没想过、喜欢不喜欢,碑都在那儿矗立着。一位廉吏贤相,毫无疑问是历史的大浪淘出的和氏璧,是这个民族共同的宝贵财富。
我不知道孙叔敖洁白的灵魂飞翔在何处,不知道一些人争夺土堆和脚印的目的何在。我只想坐在这条流水边,好好地借一渠流水滋润一下自己四分五裂的灵魂,恢复一下泥塑的自己。
不管别人怎样争抢,7月里,我心中有一滴期思陂的水,心灵就不会干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