皮蛋瘦肉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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记忆中和母亲在一起的时光总是少得可怜。幼时我被寄放在奶奶家，只知道照片里那个卷头发的女人是妈妈，真的见到她却以为她是贩卖人口的怪阿姨，隔着防盗门对着她号啕大哭。因为没有在她身边成长，所以没有发自内心的亲切感，在自己家却总觉得是寄人篱下，洗了脚袜子也不知道放哪儿，只有谨慎地捏在手中。

她就陪了我短短一年，后来因为她的单位搬迁我又去了外婆那儿。那个时候知道什么是妈妈了，抱着她的脚让她不要走。她答应了，却在我哭着睡着的时候决然地离开。我只记得彼时幼小的我在贺旗那条小小的公路上跑得那样无助，再一次被遗弃。

等我上初二才又回到她身边，可是感情似乎早已无法弥补。我正值青春期，叛逆得让人伤神。凡是她说不好的，我就非要去做。她让我好好学习，我就天天上课睡觉。她让我做个好孩子，我偏偏出落成了一个“女流氓”。她让我去死，我就活得多姿多彩不亦乐乎。

现在极为好笑地想起这一段，当时，无非是想要她多注意我一点罢了。但是她偏偏做不到，她那样忙，根本无暇顾及我的种种小性子，管了几次无效就放手再也不管了。于是，我就越发肆无忌惮起来，只是后来自觉没趣反而为她落了一个清静。

一直以来她都不是我想象中的母亲。我想象中的母亲应该是温柔、和颜悦色，总能陪伴我，记住我生日、记住我喜欢的每一样东西，可她一条都做不到。她以一个强势的角色入侵我的生活，改变我许多人生选择，让我毫无反击能力。

实际上我又怎么会是她理想中的女儿呢？我那般自我，从不服输，她给的压力越多我反弹越高。于是她终究放手任我自生自灭。我想她一直是了解我的吧，因为知之甚深才可以如此安然地放手。她也是信赖我的吧，因为我是她的女儿。我是她的女儿就注定不会如此不堪地寄生于世间。

我们太像了，如此伤害只因为同气连根，就连选择的方式都一般决绝。我时常在想倘若我们不是母女，可能就连街头匆匆擦肩的陌生人都不如吧。共同生活在一个屋檐下，却连交流都甚少，如果不是血缘能维持一切，我真不知如何面对此种疏离。

成年以后，我越来越忙，离开家的时间越来越长。开始只是单纯地想要躲开她，不想继续做出一些不理智的事，说一些伤人的话。已经渐渐明白，自己已经成长起来，她也老了。

去年我离家，置身于三亚湾三十米的海底。在阴冷的海底强烈的压强挤压得耳膜发痛时，忽然鼻子一酸极为委屈地想起了远在成都的她。尽管过了这般久依旧互相厌恶互相指责，可是事后争吵的原因毫无例外地想不起来了，某种负面的情绪如同长镜头，被推得那么远。

我俩其实就是见不得亦是离不得的吧。

我讨厌她把吃不完的菜放进冰箱的冷藏室储存到第二天放进微波炉里打热继续吃；讨厌她没完没了指责我裙子太短；讨厌她责骂我指甲上的各种颜色看起来令人作呕；讨厌她每天都能在我身上挑出新的毛病；讨厌她每次买一冰箱的菜来不及吃统统坏掉；我讨厌她即使有十二条黑色的裤子，第十三条十四条依旧是黑的。

但是这些似乎都是她改不了的，就如同我一样改不了她所说的那些坏习惯。

我转了一大圈，再次回到她身边想要弥补我们之间的关系，苦于无果。

当年我们如何互相指责对方，现在依旧如此，不给彼此留任何余地。这也许就是相处方式的一种吧。有谁说过这样不可以呢。

可是，有一天早上，我回到家看见她在厨房煲我最爱喝的皮蛋瘦肉粥。她表情自若，穿着洁白的围裙站在厨房用汤勺舀了一勺白粥递到嘴边尝了尝。我看到这个景象忽然就不能自已地哭了出来，但骨子却是渐渐温暖了。

她本不爱厨事，兴许这辈子煲皮蛋瘦肉粥也比不过我。那锅粥我始终难以下定论，但是那时厨房的阳光，她身上的白围裙，连同那一年的风雪一起始终在我记忆中挥之不去。

当年那个我抱着她腿，恳求她不要离开我的年轻女人已经在我生命中走远了。只剩下现在这个表情尽管不尽愉快但声音依旧中气十足的女人。

时间依旧，不见岁月风霜。

不如多烹几餐饭，陪你默默吃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