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有“老江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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婆婆，你不在“江湖”，但“江湖”上到处都是你的传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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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这里，我要说的“老江湖”，是我的婆婆。
婆婆今年七十有五，耳不聋眼不花。她走起路来，生风；说起话来，中气十足。
有一天，我在三楼的阳台上，都听见她老人家在楼下跟一女人聊天。婆婆说：“我还小呢，才七十五岁。”那边立即恭维说：“奶奶，您看上去，哪像七十五岁的人？我看，您至多六十多一点。”
婆婆的笑声，立即爽朗得如金豆子掉落。不用看，我也知道她脸上一定是一团得意。
不一会，婆婆上了楼，左手提一把韭菜，右手提几条鱼。她喘着粗气，然而满面春风。她照例要说说自己买菜的经过：“先是去东边菜市场，一问鱼价，哟，一斤比昨天整整贵了五角钱。乖乖，吓死人，瞎要价呐。不买他的。再去西边菜市场，要价也不低。我还价，我说我天天买你的鱼的。最后，四块钱一斤的鱼，我只花了三块五就买到啦。”
婆婆说完，把手里的鱼伸到我跟前，如邀功的孩子：“怎样？”我照例表示惊讶与赞叹：“呀，这么大的鱼，你三块五就买到啦？”婆婆低眉笑，摇着花白的头，往水池那边走去，说：“哪像你，买东西不知道还价，老被人家骗。”
这是婆婆的风格，心里放着张算盘，随时会噼里啪啦一阵子，计算得不差毫厘。尤其在金钱上，婆婆简直把钱看成是她的命根子，谁想多沾她一点儿，没门。哪怕是她最小的儿子――我的老公，她也跟他把账算得笔笔清。
在最初的最初，我实在无法接受婆婆的这种市侩气。我顶撞婆婆，说：“钱生不带来，死不带去，你用得着跟人家那么斤斤计较吗？”
婆婆立即生气得不行，说：“你这孩子，你懂什么？我过的桥比你走的路多，我吃的盐比你吃的米多。”她这话说得惹人发笑，老江湖似的。
从此，婆婆“老江湖”的雅号，就在家里传开了。婆婆不在意，好像还很自得：“‘老江湖’怎么啦？‘老江湖’不会轻易上人的当，让人骗。”
“那是！”我们都把头点得似捣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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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日，婆婆在买菜回来的路上，遇到一奇事。一男青年，好好地骑车从旁边过，突然车上掉下一黑色皮包。婆婆好心地叫他：“喂，年轻人，你的包掉了。”
岂料那小青年头也不回，一溜烟骑着车子走了。婆婆想，拉倒，这样毛手毛脚的孩子，让他吃吃苦头也好。婆婆也不管地上的包，径自走开去。
一会儿，后面又有一青年骑车过来，捡起地上的包。他拉开一看，大叫：“呀，黄灿灿的金项链金戒指哪！”
他拉住我婆婆，说：“老奶奶，有好处大家分。这也没外人，就我们俩，您看，我们一人一半如何？”婆婆有点心动，于是同意了。
小青年又说：“金项链金戒指都归您，这少说也值四五千元，我急需钱用，您就给我一千元钱，怎样？”婆婆一听要她掏钱，拔脚就走，不管那小青年如何降价，最后降到三百元，婆婆也没睬。婆婆当时想的是，拾人东西，本就有点缺德，掏钱买缺德，算咋回事呐？
婆婆回来后，还愤恨这事儿。也不过一盏茶的工夫，我们突然听到楼下喧哗，原来楼下的女人刚刚被人骗去一千元，手上拿着换来的假项链假戒指，正顿足捶胸。
我还亲自领略过婆婆老江湖的风采。有一日，婆婆和我一起去逛街。我们先去逛服装店。我想买一条灯芯绒裤子。在一家店里，我看中一条米黄的，标价一百八十元。
店主看我恋恋的眼光，主动降价：“你若想买，我卖便宜点，收你一百七十元好了。”我心想，不错啊，便宜十元钱呢。
我正准备掏钱时，“老江湖”在一旁开腔了：“怎么这么贵？我们在旁边店里看，都打七折的。”我暗自好笑，我的老人家哎，我们什么时候看到旁边店里打七折了？但婆婆却一本正经，脸上看不出任何波澜。
店主频频咂嘴，说：“老奶奶，打七折我们要亏本的。”后来，店主又表现出万般无奈的样，“这样吧，你们诚心买，我打八折给你们怎样？”我一算，很划算呀，立即低头数钱。“老江湖”却拉我一把，说：“我说七折就七折，你卖就卖，不卖我们到下一家去。”
我以为店主一定不会同意的，哪知店主在一番咂嘴后竟说：“好好好，我服了您了老奶奶，就打七折吧。”
于是，一百八十元的裤子，我以一百二十五元的价钱买回家。“老江湖”还后悔不已：“早知道，我们应该还他六折。”然后，她又教育我，“知道不，你不还价，钱就被他白白赚去了，多傻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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之后，我断断续续地知道了婆婆的经历，她一生辛苦，都在与命运争着抗着。她七岁就走进当铺当衣物，人还没有当铺的柜台高，脸上却全无惧色。她踮着脚尖，一手接了当票，塞在贴肉的衣兜里；一手接了钱数两遍，核对无误后握在手心里。她出门，拐过两条街道，直奔粮店。粮店的老板，称秤时故意不给她看，想短她的斤两。她转头，在街头拉了一个大人来，请那个大人帮她买米。于是，老板不再好短她斤两。
她扛了一小袋米回家，她娘躺在床上，叮嘱她：“孩子，米要省着吃，钱要省着花。”娘没等到她的米粥煮熟，丢下她，去了。
她遇到公公后，两个穷苦人，凑到一块过日子是双倍的穷。孩子一个一个出生了，婆婆一分钱恨不得掰成十分花。一次，最大的孩子得了急病，无钱抓药，婆婆急得跪下来求医生。一分钱逼倒英雄汉哪！婆婆感叹，眼圈儿发红。
我因此理解了婆婆对钱的看重，平时买东西回家，我学会了谎报价，一百元的东西，我说成五十元。我好让婆婆心安理得地吃和用，不心疼。
我熬夜多，掉发多。婆婆忧心忡忡，对我说：“总这么掉下去，头发掉没了咋办呢？”
我开玩笑说：“那可省事了，我就买许多假发套回来。想长发，我就戴长发；想卷发，我就戴卷发。一天换一个发型。”婆婆瞪眼：“那得花多少钱买发套？不成。”
第二天，她颠颠跑去帮我买红枣。也不知她听谁说的，吃红枣可以保护头发。卖红枣的是一个老爷子，拖着一架拖车，车内有木头格子，一格放红枣，一格放石榴，还有一格放葡萄干。
婆婆问价得知五元钱一斤红枣，当即咋舌，跟老爷子砍价。老爷子拼命不肯压价，说：“老奶奶，你到这条街上走一走，访一访，看谁有我卖的红枣好？我从十几岁起就卖红枣了，从不说二价。你看，那些女人也在卖枣，她们枣不好不说，还不会给你足量的。你买不买我的，随便你哪。”
婆婆听他这一说，嘴里虽还在嘀咕着要降点价，手却不自觉地抓了红枣，一下竟买了五斤。
在回家的路上，婆婆发现她上当了。她看到别人那里也有红枣卖，和她手上提的一模一样，只卖四元钱一斤。要撂在往常，婆婆准会折回去，一分一毫地去跟人家磨叽。
可这次，婆婆硬是把这个哑巴亏吞了，且吞得心甘情愿。她对我说：“那也是个苦命人哪，十几岁就摆摊卖枣了。”我忍俊不禁，原来，“老江湖”遇到“老江湖”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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５月中旬，电视里整天播地震灾情那段时间，婆婆坐在电视前不断地掉眼泪。一天，婆婆起早去买菜，晃到晌午才回，却两手空空。她眼睛红着，明显哭过。
婆婆说她遇到一些人，都在说地震的事儿。后来，看到有人募捐，她就站那儿看，并捐出身上所有的钱。我问她到底捐了多少钱。婆婆变得很糊涂，说：“不知道，怕是有好几百吧。”说完，她一点也没有心疼的样子，还独自唏嘘，“那些可怜的孩子啊。”
我在敲这篇文章时，楼下忽然传来卖炭女人的叫声，嗓音尖尖的：“三楼的王奶奶，这次送的炭好，你家要不要一点儿？”
婆婆立即在阳台答应一声，爽朗的声音送下去：“这次贵不贵？上次你多算了我两分钱一块炭呐。”
下边的笑声随即送上来：“哎哟，王奶奶，我算贵了给谁也不会贵了给你呀，你下来看看炭哦。”婆婆说：“好，我就来。”
婆婆算过经济账，用炭比用煤气划算，所以婆婆坚持用炭炉烧水。我们也就随了她去。她转头对我说：“这个卖炭的女人人不坏，从不错我的账。”
“老江湖”对着穿衣镜，捋捋头发，拉拉衣裳，开门出去了。“老江湖”微胖的身子，略略有些驼，却仍是结实的。我没来由地想到黄山岩石里的松――风吹不倒，雨打不折。
我喜欢过一句话：“你不在江湖，江湖上都有你的传说。”想起这句话，我笑了。此刻，我亲爱的婆婆――我家的“老江湖”，她正在楼底下，和卖炭的女人，半真半假地在砍着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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