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岩:中国的福文化就是农民的幸福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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陶渊明念叨“悠然见南山”、“草盛豆苗稀”这是文人的幸福观，不是农民的幸福观，不是基本的中国人的幸福观。中国的福文化就是农民的幸福观，不是文人的精英的福文化。
追求幸福是人的本性，中国人当然不能例外。
《诗经》中讲，追求一个女孩子，“求之不得，寤寐思服。悠哉悠哉，辗转反侧。”对幸福的渴望，总是会让人心中有一番折腾。勇敢的人就要表达出来，还要付诸行动。这种热情表现在艺术上，就有了一部关于幸福的艺术史。
甲骨文中的“福”宁，是双手捧一件酒器来祭祀神明。人类知识的火炬只能照亮眼前有限的范围，而时间和空间无限广大。人对不确定的未来、远处充满恐惧，就要从各种神灵那里卜问关于幸福的音信。甲骨文中记商人占卜的结果，除了“吉”就是“凶”。如他们占问关于某次祭典可否举行，第一次结果是“凶”，那么就要再进行第二次，甚至第三次，而每一次都要许诺在祭典中杀死更多的奴隶，直到最后得到一个“吉”字。幸福、吉祥从来不是免费的。所以，青铜时代的艺术既让人感到庄严，又让人感到沉重。
到了汉代，中国农业社会已经成熟，“五口之家”的小农家庭成为社会的核心单元。从某种意义上说，一切政治都是围绕着如何经营这个农业社会来展开的。就连天上的星座(古称“天官”)，竟然也有一位放牛的小伙子和一位织布的女子，在汉代的石刻、壁画中也能看到牵牛和织女的身影。所以，我觉得从这个时代起，农民的幸福观就成为所谓的“福文化”的中心。
东汉时，有一种铜镜，背面铸有一首朴素的小诗：“张氏作镜四夷服，多贺国家人民息，胡虏殄灭天下复，风雨时节五符熟，长保二亲得天力，传告了孙乐无极。”这首诗从外交与战争的胜利，说到国家的和平安定，农业的繁荣，最后落脚到家庭的美满幸福。早上一睁眼，人们揽镜自顾，背后就是天下、国家、人民、五符、父母、子孙等等的概念。“五谷”是支撑汉帝国社会经济的基础。社会安定了，幸福就写在口出而作、日入而息的农夫们的脸把“福”字等一些吉祥的中国字和图像明确地联系在一起，最迟在汉代就出现了。例如，江苏邳县、泗洪出土的石刻中，在一只羊的旁边，刻有“福德羊”三字。《说文》中解释说：“羊者，祥也。”在铜器内底铸出一只羊，也表示“祥”，有的还有“大吉羊”的铭文，即“大吉祥”。这种手法，在后来关于“福”的艺术中，十分常见。至于“千秋万岁”、“长乐未央”等吉祥用语，则是最常见的成语，被印制成瓦当，悬挂在各地的房檐上。秦皇汉武做梦都想长生不死，汉代的百姓有的也希望白日飞升，到一个理想的神仙世界中生活，但他们更多的还是脚踏实地地在尘世中奋斗。
魏晋南北朝的大多数时段，社会动荡不安，人们对现世没有把握，于是佛教便流行开来。那些出钱为佛陀造像、刻经或建塔的人，往往在旁边刻上发愿文，祈求国家、皇帝、父母家眷、师僧乃至村舍大小，都能常与佛会，或者上天堂，或者下生王侯之家，或者拥有大量的家产。总之，要“离苦得乐”。这些朴素而直白的表述，一直到唐代还很常见。7世纪的玄奘到印度求取佛法时，佛教已经在当地衰落，以至于13世纪初的时候，在印度彻底灭亡。但是，佛教对中国文化和艺术的影响，却是难以估量的。
唐代长安的艺术富丽雍容，给我们的印象是，那里就是一个人间天堂。宫廷中的金银器、丝织品、瓷器、玻璃器太耀眼夺目了，几乎完全遮蔽了平民百姓对幸福的表达。百姓的日子，杜甫的诗篇描写得最为具体，美术品中则表现不多。到了宋代张择端的《清明上河图》，幸福就蕴藏在那一笔笔描画出的生活细节之中。
在河南禹县白沙发现了一座葬于1099年的墓，死者名叫赵大翁，他没有什么官职，只是个比较富裕的人。墓室中用砖雕砌山门、窗、梁、柱、斗拱，墙上有赵氏夫妇饮茶的坐像，阴冷的墓葬被转化为一个温暖的家。那些建筑构件细密繁复，还加了彩绘，与《清明上河图》的风格可有一比。最有意思的是，门外的端壁上还画了儿个人扛着大量的制钱奔跑进来。这里没有什么深奥的哲理，有钱，这就是幸福。这样的幸福观与陶渊明“种豆南山下，草盛豆苗稀”的想法真不一样，也与宗教对天堂系统复杂的描述不一样，它直截了当，不遮不掩，是农业社会中农民的幸福观。对后来民间艺术中的福文化来说，赵大翁之流的想法，有着更大影响。
宋代开始流行连续的吉祥图案，如丝绷图案中有所谓的“天下乐”，主体图案是一盏灯笼，灯笼上挂有谷穗，四周还有飞舞的蜜蜂，根据谐音，这些物象组成了“五谷丰登”的占语。尚刚教授注意到，根据文献的证据，天下乐早在五代已出现。不管什么人消费这种丝绸，这样的主题表现的仍是农业社会的理想生活。这类图案，如六(鹿)合(鹤)同春、马上封(蜂)侯(猴)、金玉(鱼)满堂、平(瓶)升三级(戟)、福(蝠)从天降等等，到了明清时期，就随处可见了。
在100年前，甚至半个世纪前，对于一位普通的农民来说，这些题材都是耳熟能详的，但现在大家对这些东西就比较陌生了。我女儿刚开始学写字时，我告诉她“井”是一个象形字，但解释起来太困难了。因为她没有见过水井。
怎么办呢?我不知道，请大家好好想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