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朋友们在黄昏时分陆续抵达我家,外套上的冷气寒峭逼人,然而,有两只暖暖的锅子等待着,调味料照例声势浩大地排列开来,我总会听见朋友们此起彼落的惊叹声。
头一次吃到涮羊肉是住在村子里的童年,对门贾妈妈家里来了客人,正巧也不知从哪里来了羊肉,便生起火来吃涮锅子,邀了我们一家同享。那个年代的火锅都是红黄色的金属材质,圆圆的大肚子,一支烟囱似的圆筒形出气口,热热的红炭从口里喂进去,阵阵白烟喷出来。我和贾家的孩子在楼上玩得累了,顺着阶梯走下来,便嗅到小小的房子里全是炭的气息,令人咳呛。大人把我们安置在身边,我闻到羊肉的腥膻,看见汤面上一层驼色的肉沫漂浮着,觉得反胃,随意嚼点青菜,便又溜到楼上去,埋首在故事书堆里了。
我家里也有这样的一个火锅,过年时候全家族围在一起涮牛肉也涮羊肉,有了牛肉,我的食欲大开。伯母是准备年菜的主厨,她自己煎蛋饺,去市场里买最好的黄牛肉,而我感兴趣的却是那些瓶瓶罐罐的调味料,这是北方人吃火锅才会有的沾料大汇集。当时我刚刚品尝出沙茶火锅的好滋味,坚持沙茶酱的美味是无可取代的,可是,伯母的调味料一字排开的场面,仍令我暗自惊叹。包括有红豆腐乳、芝麻酱、鱼露、韭花酱、蒜泥、白糖、醋、酱油,还有香菜、葱末、蒜苗之类的,琳琅满目。那时节最难买到的是韭花,一开罐子,香气便蛮横地占领整个空间,我虽然心服了,可是口还不服,硬是在这么多配料之前问:“怎么没有沙茶酱啊?”怪不得青春期的人最讨人厌。
后来我渐渐吃出北方火锅的门道来,再也不提沙茶酱的事了。每次要吃火锅之前,主动帮着把豆腐乳调淡一些,把芝麻酱调稀一点,把蒜泥捣出来,将香菜剔好洗干净。可是,气味最浓烈的韭花是最难应付的,因为它太咸,却又不能稀释,必须保持原味。每一种调料都加一些,却又能把味道调得刚刚好,是需要经验的,我的成功率愈来愈高,年纪也愈来愈大。
前几年父母亲开始喜欢吃煮过的白肉,觉得清淡些,我们家便吃起酸菜白肉火锅了。调味料与涮锅子竟是雷同的,北京与东北肯定混过血的,吃食也就混了。起先是东北朋友送我们的酸白菜,接着母亲开始自制酸白菜,尽管成功失败各占一半,冬天里吃酸菜白肉的机会却愈来愈多。为了想吃火锅,冷气团降临变成一件令人期待的事了。
有几年的岁末,年轻朋友们都在我家倒数,父母亲照例为我们准备酸菜白肉火锅,冷气团也像预约好了似的准时出现。朋友们在黄昏时分陆续抵达我家,外套上的冷气寒峭逼人,然而,有两只暖暖的锅子等待着,调味料照例声势浩大地排列开来,我总会听见朋友们此起彼落的惊叹声。大家的适应力都很强,至今我还没听过哪个不识相的问:“怎么没有沙茶酱啊?”可能因为大家都过了青春期。
我家的酸菜火锅里,除了白肉和牛肉,还会有绿豆丸子、螃蟹、鲜虾与蛤蜊,嫩豆腐是煎过的,入锅不易散化;冻豆腐是自己冰成的,觉得这样比较卫生;至于猪血则先用韭菜葱姜加酒炒过,口感更鲜润,为了一个晚餐,通常要忙整整一天。大家吃撑了,胡乱靠着躺着,没有主题地聊着,等待十二点的子夜倒数,每个人都卯起来大声喊着:五、四、三、二、一……看着这些光亮的脸孔,想到下一年还可以一起度过,便觉得无限幸福。
年轻朋友们渐渐年长,有些结婚了,有些有了各自的跨年计划,火锅宴自然散了,还好,散了的只是火锅宴,当我在热汤里涮一片肉,许多往事依然罗列在眼前,那些调味料依然排成一种庄严的阵势。
(常宝军摘自《黄鱼听雷:张曼娟新经典系列》花城出版社出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