门开处,那一地的青蚕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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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面对生活，特别是食物的问题上，女儿曾对我说你到了一个地方，就把另一扇门关上。在瑞士，就关上中国的门，在中国，就别再想瑞士，这样，你在哪里都可以生活得很好！我以为，这很有道理。
可是，那是一扇怎样的门啊！它会在你没有防备的时候，在你卒不及防的片刻毫不经意地吱呀一声，自动打开。
一、青蚕豆
常读到海外游子们写思念母亲的文章，说总忘不掉母亲做的菜，哪怕是一碗番茄鸡蛋面，也让人热泪涟涟。
我也想到了自己那一辈子以工作为重的母亲。她是不善烹调的，但她也有她的绝活。那一个菜，总是让我在万本千山之外无数次地思念不尽。母亲是江苏人，每年青蚕豆下来的时候，她都要不厌其烦地一次次地烧这个江苏风味的菜油煸青蚕豆。炒这个菜的蚕豆不能太嫩，大老了又不青了，豆越大越漂亮。除了酱油和盐之外，糖千万不可少。油把豆煸得青中带黄，就这样油呼呼。香喷喷，咸滋滋。甜。软糯糯的，说是菜，可让人恨不得当饭。
离开了杭州，青蚕豆不见了。有一年春天在西西里岛，看见了久违的青蚕豆，当时就想，到哪儿去找个锅来就好了。最后只好在豆摊前傻站良久，摸摸它而已。走了几步又发现了蚕豆干，就对老公说 “我们买点儿吧。”他说：“不要疯了，路那么远，要去的地方那么多背几斤蚕豆算怎么回事！”当时虽然依了他，但嘴上却烦烦叨叨，回家后，还总是念叨西西里的蚕豆。
又过了两年，我们在希腊的一个岛上发现了青豆。这次好了，因为我们住的是允许自己做饭的小旅馆。一家人欢天喜地，两，三塑料袋地往家里背，青蚕豆好象比爱琴海还要美似的。老公也许是为了要弥补上次在西西里给老婆带来的遗憾，第二天一大早租了一辆自行车满岛乱窜，就为了再去寻青蚕豆。可是，烧出来的味道第一天不对，第二天还是不对，第三天老公终于撸着袖子跳将起来“老汉今天亲自出马！”最后的结果是，小女儿终于提出了抗议：“不要再吃这个豆豆了，都吃了三天了。”老汉同志一脸的无奈。是啊，不是故乡的豆，怎么会出故乡的味儿呢，从此后，在异国的土地上，对青蚕豆的热忱一落千丈。
人都说，一方水土养一方人，其实物也是同一个理。
我的厨艺本不如老公，在异国他乡，不想他也江郎才尽，“亲自”烧出来的东西总是亲自摇头，心中不悦嘴上还犟，学经的他振振有词地搬出经济理论“生产力三要素：现在劳动力，劳动工具齐备，但劳动对象不对，所以……”
江南五月，又是青蚕豆上市的时节了：故乡的青蚕豆，久违你多少年了！
二、家乡菜
辞家远行已不是第一次，对于家乡菜的感慨千言难尽。
印象最深的第一次中在内蒙古兵团。是一个大年三十的晚上，砍灭了小油灯，几个十六七岁的杭州女战友们兴致勃勃地聊开了家乡的年夜饭。这个谎，一锅火腿鸡汤是少不了的，那个说，有了韭芽肉丝炒年糕才叫年夜饭，有的说，最喜欢八宝饭加甜羹，又有的说熏鱼比西湖醋鱼好吃，一时间，从冷盘到热炒热闹非凡。那位可爱的外号叫“老猫”的小姑娘竟一口气报出十三道菜名，这一顿精神年夜饭真是佳肴齐备，名菜汇萃。说着说着人声却越来越低落，最后，鸦雀无声。然后是唏唏咝咝，抽抽泣泣的声音传了出来。在那样的年龄，在那一刻时光，这个头是不可开的，一开就不可收拾。于是年夜饭的热闹改变了路数。一片嘤嘤呜呜哇哇起来。隔壁大姐们闻声跑来又惊又急怎么了？怎么回事，这一堆人谁也道不出个所以然，我没好气地说了句“没事儿。”那老大姐正捣不过气儿来，脱口就说：“没事儿，你们嚎什么！”墙不隔音，哭声惊动了隔壁男生，冰天冻地的窗根儿底下传来关切的天津腔“嘛事儿？嘛事儿？大过年的？！”事过后，我一直有个遗憾，真的，当时为什么不索性痛快地嚎嚎呢，已经吃不上了，还不兴嚎上几口吗？
又是离家了，万里迢迢。这一次有了经验，精神会餐的事决不再干，又尽力用异国的东西想调理出家乡的味道，遗憾的是失败的次数多成功的次数少。开始的时候，我这里侧是稳住了阵脚，不到五岁的小女儿却不卖你的账，一个人嘟嘟嚷嚷：“青菜没有的，豆腐干也没有的，油豆腐也没有了。”有一次比比划划地说：“妈妈，我要吃那个东西。”
“什么那个东西?”
“呶，那个一个猪的脚，用绳子挂在外婆家的墙上，从下面切一块肉下来吃吃。”
“刁嘴巴呀，那叫火腿呀！”
再后来，她也渐渐忘了那些菜，只是那笼“杭州小笼包”却像刀刻一样地印在她的小脑瓜里，年年岁岁地垂涎三尺。
草木更叠，光阴流逝。我学会了吃生菜生鱼片，各种怪味调料，还有许多中国人常常难以接受的冷热奶酪。我以为自己改造得不错，适应了水土，调整了肠胃。我常常批评中国的丈夫们，什么最难伺候呀，最难改造呀，食古不化呀，比中国的妇女儿童都难以接受新生活呀等等。
没想到，一次生病把我混沌的脑袋给病清醒了。江山易改，本性难移。我不想吃一切西化的食物，整个超市没有我想买的东西，我想念我的家乡菜!我的病脑对于家乡菜的记忆如同计算机一样地清晰而灵敏，青菜荠菜瓢儿菜、苋菜蒿菜莴苣笋、毛豆缸豆青蚕豆，丝瓜冬瓜老南瓜、数不清的豆制品、淡水的鱼虾，西湖的藕、水乡的菱……数不完思不尽最最家常的故乡菜在这里一无所有。夏不要提小笼包。虾爆鳝；油闷笋，炒年糕……家乡的风味哟！
女儿说：“杭州的豆腐真好呀，像布丁一样的。”听了如此形象的比喻，心中似喜似悲。五味俱全。
我第一次想到，世界首富的瑞士，与我的故乡相比，原来也有如此清贫的一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