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的灯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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爸爸

爸爸,一开始我并不知道是为什么。我躲闪你的语言,避开你的怀抱。我把自己包裹在困惑中,我不懂得我为什么拒绝你。但我这么做了。

从学校礼堂出来,空气跟熄灭的灯光一样,迅速地冷下来。不断有高三学生从身边走过,他们刚刚结束了成人仪式。夹在密匝的人群里,被同行的女孩子挽着手臂。她不断在我耳边讲话。我只是低低地应了几句。低头看着路面。夜的灯火和各种喧嚣切割着视听。我的感知几乎被它们湮没。可是心里很平和,很舒服。

有细长的柳叶七零八落地铺了一地,反射出一点点微弱的光泽。踏过时,好像还能听见细微的,雨滴坠落的声音。这是十二月的开始,我恰好读到老师的旅行日记,看到他把女儿叫做“大周围”。有那么一个瞬间,我的眼眶潮湿。

不是别的,只是因为想到你,爸爸。

我脑海里都是你的影象。你瘦削有力的指骨,用力地抱起我。你用胡茬蹭我的脸,硬硬的胡茬弄得我痒痒的,我的心也是,痒痒的,像抖满了花粉,我忍不住要笑,好像下一刻它们就要开出花来。你的手掌很宽很宽,你揉乱我的头发,你握住我的手,也握住了我整个童年。所有纵横交错的命运,都被你藏起。我忽然找不到源头。

是某个清晨起来,我发现你的皱纹。你乱七八糟的头发,东倒西歪。我忽然想笑,但深深的难过攥住了心口。

你和叔叔们喝酒,你讲的很多故事我都听过。你讲过许多次,可你忘了。你走出屋子时一身酒气,你抬头看到了很辽阔的夜空,突然觉得很累。

我也是。我常常觉得累,常常感到不知所措。当我停顿下来,我不知道我要做什么。我每天做我并不喜欢的事情,我想要回归到纯粹,但是我不能。

爸爸,过了这一年,我便十八岁了。

我总是不能相信,我这么快就要成年了。我要成为一个大人了。

我还记得你反对我独自出远门时的理由:女孩子一个人出门很危险。你强调了我并没有成年。你还说,我如果是个男孩,你可以放手随便让我去乱窜。

你用的形容词滑稽极了,说得多像只小猴子。可我毕竟不是你的小猴子。

我想笑,可我没有笑出来。

你急忙补充,我长再大,在你心里面,永远都是个小女孩。

为了这句话,在2009年将尽的某个晚上,我忽然哭出来。我笑不出来,我的眼泪落下来了。

这不同于以往我在小说中读到的那些动人的话,我知道,它是只说给我一个人听的。

我心口上的小森林里忽然落满了声音清脆的白色飞鸟。

真的,爸爸,这是我听过最最动听的话,并且,它是只属于我一个人的句子。

可是爸爸,你不会明白。我无时不刻不在远离我自己,也无时无刻不在远离你。我的骨骼里深藏着“远离”这个词语。我无法一直居住在你的永无乡中。

更多的柳叶被风吹落下来,贴着凉凉的地面。高三的学生们成群结队向前跑去。时间对他们来说太宝贵。

很深的惆怅拽住了我的衣角,我忽然有些难过。

大周围

你的爸爸,是个不断走在路上的人。你要深信这一点。

2004年的某一天,当你还在用“咿咿呀呀”表达你的不满时,你的爸爸已背上大包走出家门。他要向北方而去,向着无数次梦里的景象出发。

年轻的父亲踏上了旅途。可他的眼泪还是禁不住掉下来。他有些舍不得离开你,哪怕只是短暂的时日。

在那些荒芜的路间行走,遇不到旅店,便在野地里支起帐篷。

很深的夜里,他冻醒过来,他套上一件件衣服,仍然觉得冷。他忽然想家。是这个清醒的时刻,他想起你,他的大周围。年轻父亲的心里落满浅浅的惆怅,像苍白的灯火,让他辗转而无法躲进梦的黑暗里。

这个时候,他只是个孤独的失眠者。

而新的一天他又将上路。行走已成为他生命里最深邃的命题。

在路上,他遇见各种人,司机,路人,老妇,孩子……五台山上,他遇见虔诚的女僧人,遇见白色连衣裙的小女孩。他说他们都是他的“人群”,他试图远离他们,然而他不能。就像我无法做到纯粹,他也无法逃避这个世界。在丰富而热烈的世界中,我们很难找到平衡。

但是,大周围,你要知道,你的爸爸是个寻找奇迹的人。他走到尘埃里来,仍不能停止这种寻找。

当你沉入梦的森林,无边无际地找寻爸爸的身影。

他正翻过围墙。他要去找他的大诗人。元好问墓前,他低声背诵不朽的诗篇。他请诗人喝啤酒,念念有词。墓园里的野草生长得很高。在他走后,诗人已寂寞许多年。

想想,多么神奇。

他为野史亭捐款,意气风发地署名――江南游子周。

他在应县木塔前眺望深沉宁静的大地,感觉装下了整个远方。

他站到黄河边,豪迈万分,他想,我比黄河还伟大啊。

但是他忽然有点迷茫。他想啊想,要回去给大周围讲故事呀。于是他迫不及待离开浑原,离开应县,离开太原,离开壶口,迫不及待要回到你这儿。

他甚至快要忘记了,他曾是一个导游,他是一个藏在人群里寻找奇迹的人,他走过太多太多地方,他最终找到了你。

你一定不能想象。

这个跑5000米面不改色的男人。

这个在野地里搭帐篷睡觉也不害怕的男人。

这个跳进江水里和人比赛游泳的男人。

在好多年前的某一天,抱着粉团团的你,欢喜地乱了手脚。他叫你大周围。他说“大”就是很喜欢的意思,他想给你的爱很大很大。

在夏花开尽之前,他悄悄推开家门。他蹭你的小脸,你就像一串刚刚悬起的风铃,咯咯地笑出来。

爸爸

忽然之间。

六月里你牵着我走过的马路,已经被扩建得更宽。

路边的夹竹桃开得那么漂亮,那么骄傲。在墨绿丛生的枝叶之间,白和粉,像是涂抹均匀的颜料,又像一方方的小手帕,干净简洁。

可那是多久以前的事了?爸爸,我常常以为,长大了,不再需要你的陪伴。

可是为什么我突然想要拉住你的手。你可以伸开手掌整个儿包住我的拳头。你的手掌那样宽,你既然已经握住我的童年,又为什么松开我的手?

夜里我经过你的房间,你在熟睡。我想钻进你的被窝,我想看你梦里是否有我。但我害怕的表达。当白天醒来我又要筑起我的城墙。我拒绝的各种事物在这里快要长成更宽阔的春天了。

你曾给我的成长期太大一段空白,以至于我忘记了该如何来亲近你。

更久以前。你给我买的纸模,整整一袋子我都做完了。你给我买的书也翻到最后一页。可是你没有回来,那么多年,你没有出现,没有表扬我,没有教我该怎么做好一切。

当你又回到我的城墙里来时,我已经忘记了要哭。一转身,都只是“忽然之间”。

爸爸,我很早就该知道,我们谁也回避不了谁。

大周围

大周围,我常常在想,我们究竟为什么要长大。所有传说都已背离“可能”,我们坚持的又是什么。

我又读到颜歌的《关河》,好多年前,我曾被这故事里的苍凉打动。我在想,在河的彼岸,在灰白的城墙里,在群起的飞鸟的羽翼上,居住着怎样的传奇。

在你爸爸的文字里,我找到了答案。

在所有传说消失以后,我们还有我们各自的爸爸,他们是那些,不灭的灯火。

大周围,许多年后你会长到我这个年纪,无论多么厌烦,当你爸爸拥抱你时,你就会明白,你无法回避他的怀抱与温暖。■

笑笑留言

作者用独特的手法来描写一对父女,以两个人的视角来叙述故事,一方是以女儿的口吻,另一方是以第三人称即作者的口吻。这样的描述将父亲这个人物描写得极尽详细,由里而外,让我们看到了一个可爱又可敬的父亲。从小到大,或许我们对父亲都有太多的误解,他们不温柔,他们很严肃,他们给予我们的爱不同于母亲,可是就是这样的一份爱教会了我们责任和坚强。我们长大了,父亲老了,当他们无法言语那份爱时,请我们明白,或许父亲只是需要一个拥抱,如此便已足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