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次相遇都是久别重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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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家卫的《一代宗师》，是一部注定会引起争议、导致评价发生两极分化的作品。

这部电影的主角看似是咏春拳大师叶问，其实却是在讲述逝去的民国武林，描摹一代高手们的家国天下。

一脉相承的电影风格，精致细腻的影像语言，新颖用心的场面调度，亦文亦武，都会让王家卫的铁杆影迷觉得它就像是近代版《东邪西毒》和武侠版《花样年华》的杂糅。

但从故事提纲、人物塑造和细节呼应上，《一代宗师》实在有着太多硬伤。

受长度限制，王家卫不得不将原长四小时的完整版剪辑为现时的两小时公映版，结果导致叙事线索七零八落、模糊不清，极大地妨碍了观众对群像化表现手法的理解。

尽管相关人士已经给出了完整版的故事大纲，尽管四小时版未来仍有希望上映，但一再延期上映后，最终交出的现有版本依然只能算是粗糙的半成品。

更让人失望的是，王家卫在《一代宗师》里已经少有澎湃的创造力，更多地只是在重复过去的自己，甚至只是在移植他人的想法。

王家卫自己也承认：“川端康成的小说《名人》里有句话，叫‘一个旧的宗师隐退，一个新的宗师进来’，这个片子前面就是讲这个。”

而叶问在金楼求教于四大高手，也可以看出李小龙遗作《死亡游戏》中五重塔的痕迹。

而到了影片结尾，当埃尼奥·莫里康内熟悉的如歌行板缓缓流淌，瑟吉欧·莱翁内式的镜头摇过无声岁月、坐中豪英，影迷们必然会禁不住低声：“《美国往事》！”

王家卫的致敬之意固然可以理解，但如此这般对经典作品金玉在前的记忆，无疑会大大冲淡观影时的代入感。

每个人心中都有一个武林。

与马三因为名利权柄而由正及邪、弃明投暗的“挂印”相对，宫二小姐展现的是传统倾颓时的快意恩仇与浩然胸次，一线天代表的是神州陆沉时的纵横开阖与豪酣飞扬，一个是为了武林的面子而“奉道”，一个是为得自由而“回头”。而叶问从歌楼上的红烛昏罗帐，到乱世烽火里爱恨情仇的怅悒悲凉，最后为了武林的里子与传承而“燃灯”。

虽然王家卫将主干和枝蔓修剪得支离破碎、混乱不堪，我们依然可以从电影的英文名字中读出民国武林的多重面貌：Masters是复数的，影片中不止一位宗师，江湖里不止一种武人。

选择“眼前路”还是“身后身”，端得只在一念之间，但一念既出，纵然或有回响，却已是万山无阻、回头无岸。

王家卫以自己的作品来捕捉和呈现百变人生中万流归源的孤独、疏离、淡漠、焦虑、漂泊、虚无与幻灭，一次比一次更准确地击中现代都市人心最脆弱的部分，让观众欣赏、着迷与沉醉。但是，当他的镜头对准民国时，“叶底藏花”、“踏雪寻梅”，影片中这些只言片语背后的含蓄、隐忍与峻洁，那种不温不火、不急不徐的时代气质，今日已成绝响。

在回归十五年后，香港电影与王家卫一样，能给予我们的新奇、惊喜与震撼已经越来越少，这或许是一种距离感消失的后遗症，一种不确定性与焦虑消失后的平庸。但在影片中，宫二、一线天、叶问，所有不被阳刚的、张显的、一元化的中原文化所容的人事，最后都在香江安顿潜藏。

如果在文化谱系中追本溯源，我们或许可以看到，在经历了那么多的集体回忆与前途焦虑后，香港这个无根的都市终于缓慢地将初发的根系伸展到北面的土地上。

通过书写自我与回望故园，这些被逐与回归的记忆和想法也终于重新舒展并且充盈开来。

这样想来，王家卫重复自己也不是不可以理解的，因为他其实是通过重复自己、重复回忆，来构建出某种已经消逝的世相人情。

若我们所经历的时光流转不断、颠沛流离不停，这种怅惘与感叹也就注定不得所终，注定要像《一代宗师》与《花样年华》中反复出现的同一段字幕那般悲凉：“那个时代已过去，属于那个时代的一切都不存在了。”

影片结尾宫二对叶问说，“人生的每一次相遇，都是久别重逢。”

如果你喜欢王家卫，那么你可能会说出和宫二一样的话：“我在最好的时候碰到你，是我的运气。”

与他电影的每次相遇，都会是老朋友的久别重逢；或者说，你在看他的电影时，就选择了留在属于自己的岁月里，与过去、与自己狭路相逢。

（作者为专栏作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