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不苍老的外白渡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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随时随地，我都有机会接近它。

清清楚楚地记得，小时候，我牵着爸妈的衣角，在隆冬岁末，每个年廿八的日子，从冻得大地都仿佛龟裂的北方，背着大包小包的花生、大豆、红枣，来到南码头的外婆家。到了上海，再从十六浦码头过江，远远看到一座珍珠灰的铁架，横卧江上，貌似一只狭长的媚眼，在清晨的薄雾中迷离欲闭。

我忽然觉得它似曾相识，有一种仿佛前生回忆似的乡愁，纠缠袅娜，挥之不去。

下意识地低下头，看看妈妈手里的灰色人造革拎包，一面贴在了她的腿上，而另一面的图案分明印着一座桥的剪影，像白色油彩抹出来似的。我恍然大悟。

当时年幼的我，哪里会知道，这座桥，在我的记忆深处猛然盖下一个邮戳，猝不及防，任凭无情岁月也消磨不去。此后的时光会代我印证，这个烙印有多么深刻。

人生若只如初见。那一眼对视之后，漫漫的光阴里，外白渡桥是否能始终如初遇般愉悦，亦或它将承载着我宿命般的伤口?

我没有原乡，但我的爱情却有。它萌生于苏州河畔，在这座充满活力的城市里，孕育滋长，并在外白渡桥上达到水融的高潮。

记得是在去年的初冬，却忘了具体的日子。午夜十二点，正准备关机的时候，忽然接到了一个陌生的电话， 一声“喂”之后，传来了我曾经无比熟悉，曾经日日夜夜在我耳畔低回的声音。他的声音，我一生都不会错认。

即使多年以后， 我已经彻底忘记他了，但是，他的声音仍然会在某个夜深入静的画面里，被截取，被刻录，被小心翼翼地另有为，在我心灵最脆弱的时候，像环绕立体声那样轰然炸响，将我紧紧裹牢、环环扣锁，是我挣扎不掉的温柔的枷。他用低沉的声音说：“你好吗?”

竟一时语塞，我好吗?

我如何对他说，万没想到三年前，一别之后竟成永诀。种种折磨，种种煎熬，仿佛让我在炼狱里走了一遭。天各一方的牵念、无法沟通的郁闷、相互猜忌的焦虑，爱别离苦、求之不得……时至今日回想起来，倘若此生没有经历过一场真正的爱情，我也许根本不知道世界上还有一个词叫做“痛苦”。

而现在，当因为相爱，因为他而等待、失望、试探、苛求，痛不欲生、悲欣交集的岁月，终于随着时间的流逝而淡出，开成了一朵硕大无比的红艳花朵，即使零落成泥，仍在记忆的长河里散发着不朽的芬芳。

只是，我好吗?我该怎样回答。

电话里，他迟疑着说，我在上海大厦。

半夜打的出门，车仿佛也通人性，一路开得风驰电掣。直达上海的腰际线上，奋力一拧。穿越穹隆般的外白渡桥，停在姜黄暗沉，犹如30年代老电影布景似的上海大厦玻璃门前，我忽然震惊地捂住嘴，记忆的微光霎时闪亮。很多年以前，妈妈的那只手拎包，贴在腿上的那一面的图案，就是眼前的这座上海大厦。中间相隔的这20年，原来只是为了完成某种上帝早已预制的契合。

在灯火辉煌的大厅里，恍然相对的那个瞬间，本以为，他会像三年前一样英姿俊挺，但，我第一眼瞥见的竟是他鬓边的一丝白发，心里不由得泛起一阵酸楚。

我把手放在他的大衣口袋里，并肩走在夜幕下流光溢彩的外白渡桥，漫无目的地走下去。我们紧紧相偎，走得很慢很慢，仿佛一只忘记了摇摆的钟。我在心里暗自期许，但求那条路长一点，再长一点，永远走不到尽头。

我忽然孩子气地问他：“你说二十年后的我们会是什么样?”

他想了想说：“养一条小狗，每天吃过晚饭一起出去散步，小狗在前面跑，我们在后面追……”顿了顿，他忽然地转过脸来，看着我说：“不过，到那时追小狗的事就全拜托你了，因为我已经老得走不动了……”

我赶忙别过头去，泪水刹时间涌出了眼眶。那句话触动了我心底最温软和最敏感的角落。这个千疮百孔的世界，随时会有天灾人祸、海啸山崩，随时会有生老病死，一场欢喜忽悲辛……当种种不幸突然降临时，我都可以平静地接受，然而唯一令我深深忧惧的是， 时间是一部没有刹车的永动机，我只能眼睁睁地看着自己深爱的人义无返顾地衰老。

也许，惟有在水之湄的外白渡桥不会老，永远不会。它就在那里，始终就在那里，年轻窈窕。无论有多少红尘旧事来来往往，无论有多少凡俗男女分分合合，外白渡桥见证了这一切。她的目光满含悲悯，她的姿态优雅之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