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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国文学史上有太多的不解之谜!
晚清国学大师王闿运,力赞张若虚的《春江花月夜》“用《西洲》格调,孤篇横绝,竟为大家”。但是让人费解的是张若虚的《春江花月夜》自诞生至明代初年均不被承认为“正声”,除一本乐府集之外,各种唐诗选本均将《春江花月夜》加以拒斥。
张若虚的文学声誉当时就与贺知章、张旭、包融等人齐名,但为什么清代名士曹寅编《全唐诗》,张若虚只有《春江花月夜》与《代答闺梦还》两首诗入选,而贺知章、包融、张旭则分别有十九首、八首、六首赫然列于《全唐诗》呢?难道张若虚的诗歌品质真的逊色于贺知章、张旭等人的吗?如果是这样,那么闻一多先生在他的《宫体诗的自赎》中为何又推崇张若虚的《春江花月夜》是“诗中的诗,顶峰上的顶峰”呢?
对同一首《春江花月夜》,世人细数它的前世今生,为何有着如此截然不同的毁誉?对同一位诗人张若虚,后人评价他在文学史上的地位时,为何对他又有着判若两人的褒贬呢?
当众多诗人躲避陈后主的诗题“春江花月夜”如避瘟疫的时候,张若虚却不避嫌隙,竟偏偏以“春江花月夜”为题来创作诗歌,这种故意较劲的性格,是否就是出自这样的心态——我才华横溢,谁说以亡国之君陈叔宝的“春江花月夜”的诗题就不能写出杰作,我就不信这个邪,我就偏要试试,我就要不避忌讳,我就要写出一首名垂青史的诗。
这样的特立独行,最终会让张若虚招致怎样的人生结局呢?《旧唐书·贺知章传》曾将张若虚等人的人生境遇与贺知章的进行对比。在编写《旧唐书》的史官眼中,张若虚在仕途上只曾任兖州兵曹。 “兵曹”是个怎样的官阶,《旧唐书·职官志》告诉我们州府的兵曹是从九品。而贺知章呢?晚年却以正三品的“太子宾客”官位告老还乡,当贺知章辞别帝京之时,唐玄宗李隆基命令包括太子在内的朝中所有文武大臣为其送行,那一份殊荣真是非一般的大臣所能及的!张若虚呢?虽然在诗坛上与贺知章一样属于重量级的,同样也有脍炙人口的诗文流传天下。但是张若虚终其一生屈居下僚,郁郁不得志!究其原因,正是因为在“官本位”的封建时代,评判一个人最终成就与价值的核心尺度最后还是归结于官阶的高低。
晚唐诗人杜牧曾为友人张祜受元稹、白居易的排挤打压而鸣不平,写下了“谁人得似张公子,千首诗轻万户侯”的名句。
张若虚呢?却无需千首诗,只一首《春江花月夜》就力压无数的王侯将相、骚人词客,名垂文学史册,至今令人称道不已。既然如此,我们就还是回到张若虚的《春江花月夜》诗歌本身,细数这样一首“孤篇横绝”之作的魅力所在吧!
春江潮水连海平,海上明月共潮生。
滟滟随波千万里,何处春江无月明!
江流宛转绕芳甸 ,月照花林皆似霰;
空里流霜不觉飞,汀上白沙看不见。
江天一色无纤尘,皎皎空中孤月轮。
江畔何人初见月?江月何年初照人?
人生代代无穷已,江月年年望相似。
不知江月待何人,但见长江送流水。
白云一片去悠悠,青枫浦上不胜愁。
谁家今夜扁舟子?何处相思明月楼?
可怜楼上月徘徊,应照离人妆镜台。
玉户帘中卷不去,捣衣砧上拂还来。
此时相望不相闻,愿逐月华流照君。
鸿雁长飞光不度,鱼龙潜跃水成文。
昨夜闲潭梦落花,可怜春半不还家。
江水流春去欲尽,江潭落月复西斜。
斜月沉沉藏海雾,碣石潇湘无限路。
不知乘月几人归,落月摇情满江树。
我揣想诗人张若虚大概是极为厌倦了白日的喧嚣,否则他怎么会对春日的月夜如此动情。“春江潮水连海平,海上明月共潮生”,多么宏阔的境界啊!一江春水带潮急,远远的天边,水天尽头,宏阔无际,恍若大海,一轮皎洁的明月从天边喷涌而出。“滟滟随波千万里,何处春江无月明”,在诗人的眼中,不是一条江被明月点亮,整个世界都沉浸在银色的月光之下!诗人的心也在随着银色的月光与波光荡漾,他多么希望月光下每一颗躁动不安的心都能在这样美丽的月夜变得沉静。
“江流宛转绕芳甸,月照花林皆似霰;空里流霜不觉飞,汀上白沙看不见。”诗人躁动的心显然得到了抚慰,在一个月色朗照的天宇下,诗人看江流绕岸,从从容容;诗人见月光如缕,漂浮若雾。江岸的花林芬芳四溢,诗人醉了;江边的沙滩,月色朦胧,江水白沙,也不再分明。这是一个芬芳的世界,一个朦胧的世界,一个静谧的世界!诗人的心仿佛一下子得到了安顿!
“江天一色无纤尘,皎皎空中孤月轮。江畔何人初见月?江月何年初照人?”诗人禁不住感叹:为什么会有这样一个纯洁而美好的世界,原来只因为有天上的一轮孤独的明月照耀!诗人又禁不住追问:是哪一位情种第一次像我一样抬头凝望着圆月,发现春江月下的景色会如此美丽,如此庄严?又是哪一位哲人在如此庄严美丽的大自然面前第一次发出追问,这个庄严的世界何时有明月照耀?造物主又是何时慷慨地赐予人间这样的美丽?诗人在永恒面前,在庄严的大自然面前,陷入了造物主所设置的如死结般的谜底的追问中。何时是起点,何时又是终点?这是一个死结!但在这样美丽的月夜,诗人张若虚却禁不住追问;对如此良辰美景,诗人又不能不陷入惶恐。他分明感受到了永恒的魅力、造物主的神圣!
“人生代代无穷已,江月年年望相似。不知江月待何人,但见长江送流水。”岁月是永恒的,大自然是永恒的,诗人明白,易朽的肉体与不息奔泻流淌的江水相比,易老的人生与时间对峙、与时间拔河永远是失败者。思虑及此,我想诗人应该感到了伤感,感到了无奈,感到了孤独,应该泪流满面了。但是诗人又在安慰自己,人类世代繁衍,生生不息,这不也正像江水一样绵绵不绝吗?这正是张若虚的诗歌之所以被后人称颂之处,这也正是张若虚诗歌风格高出于南朝绮靡诗风之处,借用当代美学家李泽厚先生的话来说,《春江花月夜》“这诗是有憧憬和悲伤的,但它是一种少年时代的憧憬和悲伤,一种‘独上高楼,望断天涯路’的憧憬和悲伤。所以尽管悲伤,仍感轻快;虽然叹息,总是轻盈”。
“白云一片去悠悠,青枫浦上不胜愁。谁家今夜扁舟子?何处相思明月楼?”“送君南浦,伤如之何?”张若虚感受到的显然不仅仅是浪迹他乡的游子如一片浮云,不知茫茫天涯何处是归程,而且他将这一份人世间的悲欢聚散的愁情扩大为天底下所有个体生命的悲情。在诗人张若虚的心中,天底下的每一个易朽的个体生命都是暂时寄寓在永恒的时间中的过客,谁又不是浪迹天涯的游子呢?由这样一个逻辑出发点来推想,天底下哪一处又没有相思楼呢?
爱情与思念毕竟是如此庄严、如此纯洁、如此静谧的天宇月夜下最值得赞美的真情,诗人于是将浓墨重彩都赋予了它!“可怜楼上月徘徊,应照离人妆镜台。玉户帘中卷不去,捣衣砧上拂还来。”这是典型的闺怨诗的典型场景,月光穿牖而入,让本就心绪不宁的思妇夜不能寐,她多想将撩人愁绪的月光借绣帘挡在窗外,却是徒劳!更阑人静,不能入眠的她于是干脆披衣走向捣衣砧,但恼人的月光仍然在捣衣砧上跳跃不休!此刻的月光,已不仅仅是月光,还是离愁,更是相思!
“此时相望不相闻,愿逐月华流照君。鸿雁长飞光不度,鱼龙潜跃水成文。”思妇于是从捣衣砧边起身推窗而望,默然许下心愿,浪迹天涯的夫君或许也在这样的月夜,翘首凝望明月和天边的故乡,就如我思念他一样,既然如此,那么就请允许明月代我问候天涯的人儿。只可惜山高水长,波涌浪高,鸿雁与鱼龙充当信使也会迷失方向,无法抵达我思念的夫君身旁!
“昨夜闲潭梦落花,可怜春半不还家。江水流春去欲尽,江潭落月复西斜。”当思念成空,当归期也如梦一样容易幻灭之时,思妇不禁感叹,自己的青春韶华如一江春水悄然而逝。伫立在春天的夜晚,不知不觉月已西斜,她好像什么都没有抓住,只有清冷与孤寂相伴!
“斜月沉沉藏海雾,碣石潇湘无限路。不知乘月几人归,落月摇情满江树。”时间静静地流淌,如指缝中的月光无法掌握!所有的思念、所有的希冀都如一轮明月沉入了迷雾笼罩的大海,可游子思妇,一个如在极北的碣石,一个又如在遥不可及的极南的潇湘。思妇仿佛成了传奇中的娥皇女英,永远无从握住舜帝的衣袂,只能泪洒翠竹,让潇湘的每一丛竹枝上都染下斑斑的泪痕。
诗人张若虚由思妇游子的相思成空,分明感受到了人生的彻骨的悲凉,也分明意识到了人生的底色是苍凉!于是张若虚一声叹息——这个人世间不会有多少人能好梦成真,正如在这个春天的美好夜晚不会有几人乘月归来与亲人相拥相偎。这个世界不会有多少大美满,也不会有太多的大团圆!
参悟了人生的本色之后,难道任自己永远地沉入悲凉的迷雾之中而不能自拔吗?张若虚在诗歌的尾声中作出了坚定的回答,就让我们好好地眷顾与珍惜这人世间的美好情愫吧!月会落,人世间美好的情愫却荡漾在春江花月的夜晚,遍洒在江边每一片树叶上!
阅读文学作品所抵达的最高境界,我想应该就如林黛玉读《春江花月夜》,“心有所感,于是发于章句!”心如触电,情不能自已!林黛玉应该是从张若虚谜一样的《春江花月夜》中,读懂了谜一样的人生的,这样的感受难道不是一份人世间的大欢乐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