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给生命以尊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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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品简介

《推拿》这部近18万字的小说讲述的是一群盲人推拿师内心深处的黑暗与光明,这是国内少有的以盲人群体为题材的文学作品,它为全社会更好地了解盲人这一特殊群体提供了一个范本。

毕飞宇在《推拿》中以很小的切口入手,以一个推拿店里一群盲人的生活为中心,去触摸属于黑暗世界中的每一个细节,并对盲人独特的生活进行了透彻、全面的把握。在写作中作者摒弃了传统习惯中对特殊群体“自上而下的悲悯与同情”,本着对盲人极大的尊重与理解,站在盲人的角度去感受、理解世界,进而细微彻底地描述了一群盲人按摩师独特而真实的生活,真正深入到了这部分人群的心灵。

2011年,《推拿》获得第八届茅盾文学奖。

作品节选

推拿(节选)

王大夫在“男生宿舍”住下来了。下铺是小马。依照以往的经验,王大夫对小马分外地客气了。不过王大夫很快就明白过来了,他对小马的客气有些多余了。这家伙简直就是一个闷葫芦,你对他好是这样,你对他不好也还是这样。他不对任何人好,他也不对任何人坏。

小马还小,也就是二十出头。如果没有九岁时的那一场车祸,小马现在会在干什么呢?小马现在又是一副什么样子呢?这是一个假设,一个无聊的、无用的却又是缭绕不去的假设。闲来无事的时候,小马就喜欢这样的假设。时间久了,他就陷进去了,一个人恍惚在自己的梦里。从表面上看,车祸并没有在小马的躯体上留下过多的痕迹,没有断肢,没有恐怖的、大面积的伤痕。车祸却摧毁了他的视觉神经。小马彻底瞎了,连最基本的光感都没有了。

小马的眼睛却又是好好的,看上去和一般的健全人并没有任何的区别。如果一定要找到一些区别,其实也有。眼珠子更活络一些。在他静思或动怒的时候,他的眼珠子习惯于移动,在左和右之间飘忽不定。一般的人是看不出来的。正因为看不出来,小马比一般的盲人又多出一分麻烦。举一个例子,坐公共汽车――盲人乘坐公共汽车向来可以免票,小马当然也可以免票。然而,没有一个司机相信他有残疾。这一来尴尬了。小马遇上过一次,刚刚上车,司机就不停地用小喇叭呼吁:乘客们注意了,请自觉补票。小马一听到“自觉”两个字就明白了,司机的话有所指,盯上他了。小马站在过道里,死死地拽着扶手,不想说什么。哪一个盲人愿意把“我是盲人”挂在嘴边?吃饱了撑的。小马不开口,不动。司机有意思了,偏偏就是个执著的人。他端起茶杯,开始喝水,十分悠闲地在那里等。引擎在空转,怠速匀和,也在那里等。等过来等过去,车厢里怪异了,有了令人冷齿的肃静。僵持了几十秒,小马到底没能扛住。补票是不可能的,他丢不起那个脸;那就只有下车了。小马最终还是下了车。引擎“轰”的一声,公共汽车把它温暖的尾气喷在小马的脚面上,像看不见的安慰,又像看不见的讥讽。小马在大庭广众之中受到了侮辱,极度地愤怒。却笑了。他的微笑像一幅刺绣,挂在了脸上,针针线线都连着他脸上的皮:我这个瞎子还坐不成了,大众不答应。笑归笑,小马再也没有踏上过公共汽车。他学会了拒绝,他拒绝其实是恐惧一切与“公共”有关的事物。待在屋子里挺好。小马可不想向全世界庄严地宣布:先生们女士们,我是瞎子,我是一个真正的瞎子啊!

不过小马帅。所有见过小马的人都有一个共同的看法,他是个标准的小帅哥。很帅的小马有一点帅中不足,在脖子上。他的脖子上有一块面积惊人的疤痕。那不是车祸的纪念,是他自己留下来的。车祸之后小马很快就能站立了,眼睛却失去了应有的光芒。小马很急。父亲向他保证,没事,很快就会好的。小马就此陷入了等待,其实是漫长的治疗历程。父亲带着小马,他们辗转于北京、上海、广州、西安、哈尔滨、成都,最远的一次他们甚至去了拉萨。他们在城市与城市之间辗转,在医院与医院之间辗转,年少的小马一直在路上,他抵达的从来就不是目的地,而是失望。可是,父亲却是热情洋溢的,他的热情是至死不渝的样子。他一次又一次向他的宝贝儿子保证,不要急,会好的,爸爸一定能够让你重见光明。小马尾随着父亲,希望,再希望。心里头却越来越急。他要“看”。他想“看”。该死的眼睛却怎么也睁不开。其实是睁开的。他的手就开始撕,他要把眼前的黑暗全撕了。可是,再怎么努力,他的双手也不能撕毁眼前的黑暗。他就抓住父亲,暴怒了,开始咬。他咬住了父亲的手,不松。这是发生在拉萨的事情。可父亲突然接到了一个天大的喜讯――在南京,他们漫长旅程的起点,一位眼科医生从德国回来了,就在南京市第一人民医院。小马知道德国,那是一个更加遥远的地方。小马的父亲把小马抱起来,大声地说:“孩子,咱们回南京,这一次一定会好的,我向你保证,会好的!”

“从德国回来”的医生不再遥远,他的手已经能够抚摸小马的脸庞了。九岁的小马顿时就有了极其不好的预感。他相信远方。他从来都不相信“身边”的人,他从来也不相信“身边”的事。既然“从德国回来”的手都能够抚摸他的脸庞,那么,这只手就不再遥远。后来的事实证明了小马的预感,令人震惊的事情到底发生了,父亲把医生摁在了地上,他动用了他的拳头。事情就发生在过道的那一头,离小马很远。照理说小马是不可能听见的,可是,小马就是听见了。他的耳朵创造了一个不可企及的奇迹,小马全听见了。父亲和那个医生一直鬼鬼祟祟的,在说着什么,父亲后来就下跪了。跪下去的父亲并没有能够打动“从德国回来”的医生,他扑了上去,一把就把医生摁在了地上。父亲在命令医生,让医生对他的儿子保证,再有一年他的眼睛就好了。医生拒绝了。小马听见医生清清楚楚地说:“这不可能。”父亲就动了拳头。

九岁的小马就是在这个时候爆炸的。小马的爆炸与任何爆炸都不相同,他的爆炸惊人地冷静。没有人相信那是一个九岁的孩子所完成的爆炸。他躺在病床上,耳朵的注意力已经挪移出去了。他听到了隔壁病房里有人在吃东西,有人在用勺子,有人在用碗。他听到了勺子与碗清脆的撞击声,多么地悦耳,多么地悠扬。

小马扶着墙,过去了。他扶着门框,笑着说:“阿姨,能不能给我吃一口?”

小马把脸让过去,小声地说:“不要你喂,我自己吃。”

阿姨把碗送到了小马的右手,勺子则塞在了小马的左手上。小马接过碗,接过勺,没有吃。“咣当”一声,他把碗砸在了门框上,手里却捏着一块瓷片。小马拿起瓷片就往脖子上捅,还割。没有人能够想到一个九岁的孩子会有如此骇人的举动。“阿姨”吓傻了,想喊,她的嘴巴张得太大了,反而失去了声音。小马的血像弹片,飞出来了。他成功地引爆了,心情无比地轻快。血真烫啊,沸沸扬扬。可小马毕竟只有九岁,他忘了,这不是大街,也不是公园。这里是医院。医院在第一时间就把小马救活了,他的脖子上就此留下了一块骇人的大疤。疤还和小马一起长,小马越长越高,疤痕则越长越宽,越长越长。

……

王大夫是盲人,先天的,小马也是盲人,却是后天的。同样是盲人,先天的和后天的有区别,这里头的区别也许是天和地的区别。不把这里头的区分弄清楚,你在江湖上肯定就没法混。

就说沉默。在公众面前,盲人大多都沉默。可沉默有多种多样。在先天的盲人这一头,他们的沉默是与生俱来的,如此这般罢了。后天的盲人不一样了,他们经历过两个世界。这两个世界的链接处有一个特殊的区域,也就是炼狱。并不是每一个后天的盲人都可以从炼狱当中穿越过去的。在炼狱的入口处,后天的盲人必须经历一次内心的大混乱、大崩溃。它是狂躁的,暴戾的,摧枯拉朽的和翻江倒海的,直至一片废墟。在记忆的深处,他并没有失去他原先的世界,他失去的只是他与这个世界的关系。因为关系的缺失,世界一下子变深了,变硬了,变远了,关键是,变得诡秘莫测,也许还变得防不胜防。为了应付,后天性的盲人必须要做一件事,杀人。他必须把自己杀死。这杀人不是用刀,不是用枪,是用火。必须在熊熊烈火中翻腾。他必须闻到自身烤肉的气味。什么叫凤凰涅?凤凰涅就是你得先用火把自己烧死。

光烧死是不够的。这里头有一个更大的考验,那就是重塑自我。他需要钢铁一样的坚韧和石头一样的耐心。他需要时间。他是雕塑家。他不是艺术大师。他的工序是混乱的,这里一凿,那里一斧。当他再生的时候,很少有人知道自己是谁。他是一尊陌生的雕塑。通常,这尊雕塑离他最初的愿望会相距十万八千里。他不爱他自己,他就沉默了。

后天盲人的沉默才更像沉默。仿佛没有内容,其实容纳了太多的呼天抢地和艰苦卓绝。他的沉默是矫枉过正的。他的寂静是矫枉过正的。他的澹定也是矫枉过正的。他必须矫枉过正,并使矫枉过正上升到信仰的高度。在信仰的指引下,现在的“我”成了上帝,而过去的“我”只能是魔鬼。可魔鬼依然在体内,他只能时刻保持着高度的警觉与警惕:过去的“我”是三千年前的业障,是一条微笑并含英咀华的蛇。蛇是多么地生动啊,它妖娆,通身洋溢着蛊惑的力量,稍有不慎就将可以让你万劫不复。在两个“我”之间,后天的盲人极不稳定。他易怒。他要克制他的易怒。

从这个意义上说,后天的盲人没有童年、少年、青年、中年和老年。在涅之后,他直接抵达了沧桑。他稚气未脱的表情全是炎凉的内容,那是活着的全部隐秘。他透彻,怀揣着没有来路的世故。他的肉体上没有瞳孔,因为他的肉体本身就是一只漆黑的瞳孔――装满了所有的人,唯独没有他自己。这瞳孔时而虎视眈眈,时而又温和缠绵。它懂得隔岸观火、将信将疑和若即若离。

《推拿》:一条静默的河流

文/刘 鑫

【书评】

如果这个世界没有一丝光亮,人们应当怎样生活?

没有光明的世界是沉默的,这是我对另一个世界的最初遐想。那个没有色彩的世界里,是否还有漩涡和暗流,有欣喜和欢笑,我不知道,也没有机缘去了解。直到小说《推拿》面世,它打开了一扇通往另一个世界的门。

熟悉毕飞宇创作的人会了解,他并不是一个温吞沉稳的作家,在他的小说中,舒缓流畅的语言和表面的风平浪静下,往往涌动着躁动不安的欲望。然而,在这部描写盲人生活的长篇中,毕飞宇却表现了一种难得的细致和温情。

所谓温情,并非意指毕飞宇由于题材的特殊,而对生活的残酷本质有所回避,而是指在整部小说中,毕飞宇表现出了强大的控制力。他压抑了飞扬跳脱的叙事冲动。在整部小说中,作家情绪的提升、感受的表达都是在一种极度细节化的平缓叙述中缓缓推进,在一种充满了欲望张力却又压抑沉默的氛围中,展现了人们甚少了解的另一种人生悲喜。

《推拿》中的盲人世界是沉默的,毕飞宇笔下,先天失明盲人们的无声无息是由于对整个世界的隔膜和敬畏,在于自己始终无法和谐地融入一个被健康人标准化了的世界。他们小心翼翼地争取自我的独立和尊严,为了可能的尊重,他们殚精竭虑:身体强壮的王大夫,为游手好闲的弟弟划开了自己的胸膛,鲜血、自尊和耻辱一起喷薄而出;音乐天才都红无法忍受廉价的同情和赞美,放弃了取悦于人的表演生涯,从事艰难的“推拿”工作;而张宗琪的生活更近乎悲剧,幼年被威胁所包裹的人生,让他永远处于被毒死的恐惧之中……他们和世界的紧张、疏离和不协调,来自于自身世界的没有光亮,于是他们不得不磕磕绊绊、不得不小心翼翼,惧怕自己轻易成为一个笑话、一个耻辱、一个阴谋的牺牲品。

后天失明的盲人呢?他们经历过正常的人生,心态会不会更好?似乎不是,他们“没有童年、少年、青年、中年和老年。”“在涅之后,他直接抵达了沧桑。”由光明而滑落到黑暗深渊的这一过程之中,突然到来的隔膜是痛苦的:小马一度自杀,每天沉默地玩着他的时间游戏――时间是有刻度的、有质感的,可以反复堆砌以供冥想的玩具;顽强的金嫣“要以玫瑰的姿态把她所有花瓣绽放出来”,用她仅剩的光明来执著追逐想象中的爱情,而那些黑暗里的沉默却让她在矜持和自卑前痛哭失声;张一光为劫后余生而窃喜,却用“天赐”的失明来放纵生命……

在《推拿》的世界里,几乎所有的情感都处于一种小心翼翼的纠结状态。同毕飞宇那些张扬生命活力和欲望色彩的小说不同,《推拿》是极度内敛的,平缓和激烈、温情和残酷都共生于缓缓流淌的情节之中,《推拿》的主人公们不是某个人,而是一群人,他们普遍隐忍着自己的欲望,小心翼翼地生活着,他们的敏感、坚持、追求却又常常走向了错误的方向。毕飞宇没有像往常一样去将人性中欲望和不羁的一面轻快剖开,也没有出于廉价的同情,对盲人的生活状态有所回护,而是出于平等和尊重,对他们的生活进行了如实描绘,并在小说临近结束的时候指出了这种压抑的漩涡究竟何以生成。都红的再次“残疾”,带来一个最为关键的问题:“盲人压根儿就没有和这个社会构成真正有效的社会关系。”都红的老板沙复明也是盲人,或者说,是最懂盲人的盲人,然而他却没有给自己的员工、给自己的生意、给自己的爱情提供一份理所应当的合同。也正因为如此,这个理应最理解盲人的人,在面对“如果是其他人我又会怎么办”这样一个问题时,几乎灵魂出窍。他无可挽回地痛失都红,然而他的思考,又几乎是整部小说中最为令人欣慰的一次反省。

毕飞宇不无犀利地指出,社会对盲人们廉价的同情、无意的戏弄和有意的利用,造成了一种可悲的隔阂,同时,盲人们自我的敏感压抑、沉默无声也在加厚着这堵高墙。沙复明怀着一个“雄才大志”者应有的梦想,通过自虐式的努力压抑自己,却在满地鲜血中给生命画了一个大大的问号。而王大夫一干人等,却依然茫茫然,只能感受着四面八方袭来的无可抵挡的悲凉。

《推拿》是一部特殊的小说,它拥有超乎一般的细致绵密的语言,令人惊讶的敏感纠结的情感。小说外表沉默、内心绚烂;它平缓多过激烈,温情多过残酷,却又让无奈与悲凉相伴相生。就像一条静默的河流缓缓流过,有漩涡,也有温度,夹杂着无奈也携带着沧桑。

或许,当每个读者最后合上书本,都会有一丝的恍惚和一刻的冥想。

闭上眼睛,夜幕降临,我愿世上所有处于困厄痛苦之中的人们,都有一个强大而丰富的内心。

(选自《大众日报》2008年11月17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