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来不敢忘记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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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在放学的路上惊讶地遇见了阿飞，他满头大汗一脸焦急的样子，手里还提着被粽子撑开了口子的大布袋。他没看到我，就在要擦身而过的那个瞬间我一把拽住了他的袖子。他似乎被吓了一大跳，扭过头来发现是我，才松了口气嘿嘿地笑起来。

阿飞的笑容里，傻气从来都要比别人多几分，可是在我看来却是特别的亲切。

原来他进城来探望我们，下班车后兜兜转转却找不着北了。这不能怪他，小城最近在大搞形象工程，许多道路和建筑都变了模样。

我和阿飞一路走一路谈，他问我是不是很快要考大学了，他不知道高考这个词，他只知道考大学。得到我肯定的回答后，他对我竖起拇指说：你能行的！听着这简短的话，望着他憨厚的脸，我忽然很冲动地朝他喊了久违的一声——

阿飞舅舅！

1

小时候，我是被寄养在外婆家里的。

当年父母为了生计外出打拼，生下我来没两个月就狠心丢给了外婆。乡下总是有很多农活要干，大人们忙起来就无暇照顾我，于是让七岁大的小表姐背着我玩，然而她一不小心就把我给摔进了大池塘里。

经深秋的凉水这么一泡。还是婴儿的我生了场大病，断断续续的高烧折腾了半个多月才彻底痊愈。打这以后。不得不有一个专人来照看我，而这个人就是阿飞。

阿飞是我妈妈的大哥，我的大舅，他因为幼儿时期得过脑膜炎影响了智力，脑筋不好，行为里也有几分乖戾，以致长大成人后没能顺利娶亲成家。虽然阿飞傻里傻气的样子，干起活来却半点都不含糊，平时在小孩子面前又挺讨喜的，所以理所当然成为了照看我的最佳人选。而后来的事实也证明他不负众望，是个负责又细心的“奶爸”。我在他无微不至的照料下连小感冒都没再发生过。

只是后来一岁、两岁、三岁，我还是没能开口说话。直到五岁，我还是只能发出依依呀呀的声音。医生说应该是婴儿时期的那场高烧致使声带受损。

因为不会说话。村子里的孩子都不喜欢和我玩，他们都喊我“哑巴妹”。不知从什么时候起，大人们看我的眼神都充满了怜悯，在他们看来我这辈子也许都不能开口说话了，而爸爸妈妈为了赚钱给我治病，一年更是回不来看望我两次。和爸爸妈妈一样没有放弃我的还有阿飞，虽然五岁的我不再需要专人照看，但阿飞走出走人能带上我的时候都会带上我，他还用自己去帮别人做小工赚来的钱给我买回最简单的识字图书。然后一遍遍地教我读，

阿飞经常给我开小灶，买回好东西煮给我吃。他总是说：“丫丫，你吃多点。身体好了才有力气学说话。”过一会他又说：“丫丫，你一定很喜欢读书了，可惜舅舅识字不多，你赶紧开口说话，舅舅就送你去上学。”有时他也会说：“丫丫，你一定要争气点，等爸爸妈妈回来了，你唱歌给他们听。”

每当阿飞不厌其烦地教懵懵懂懂的我说话时，家里其他的大人就会摇头，他们劝阿飞不要白费力气了。但阿飞很固执，他愤愤地数落他们：“你们才不会说话！”

也许是阿飞的坚持终于感动了上天，忽然在一个晚上我发出了人生的第一个音节。

那年我六岁了，我第一次张口说话，喊的不是爸爸也不是妈妈，而是“舅舅”。这让阿飞开心得眼泪直淌，他像疯子一样在屋里奔来跑去，兴奋地抓着每一个人的手宣布“丫丫会说话了”的喜讯。

2

七岁，我开始去上小学。穿着阿飞给我买的新衣裳，背着阿飞给我买的新书包，我一步三回头地被老师领到了一群孩子中间。教室外面。阿飞傻气的笑里是满满的欣慰。

阿飞没想到的是，才三天下来我就再不愿去学校了。

因为在学校里我受到了同学们的嘲笑，他们喊我“结巴妹”。没错，虽然我不再是“哑巴妹”。但六岁才开口说话的我连咬字清晰都难做到，更不用说能和正常孩子一样说起话来像开机关枪了。七岁的我已经有了敏感的心思，面对“结巴妹”这一绰号我本能地产生了抗拒，自然也就对上学这一行为生了畏惧。

知悉了缘由后，全家人都很是焦急，阿飞更是大清早地天刚亮就出了门。

我在吃早饭的时候阿飞满头大汗地回来了。他一踏进家门就催促我。赶紧吃好了跟他上学去。原来阿飞是去了学校，他跟老师说了我的情况，让老师叫同学们不要再取笑我，要帮助我。后来老师告诉我阿飞在找她的时候激动得都快语无伦次了，在走的时候还不忘又把话重复了一次，她说黎丫丫你舅舅真的很关心你，你要学好，别让他失望。

于是我又每天到学校去上课了，班上再没有人喊我“结巴妹”，同学们对我都很好，我渐渐地尝到了集体学习的快乐。

阿飞下定决心要改善我的“结巴”情况。他清晨早早地起来陪我晨读，跟我比赛谁读得大声，谁读得快。后来阿飞听别人说练习顺口溜有帮助，他又托人买回印有顺口溜的图书。要求我有空就对着练习。阿飞还想教我唱歌，可是他自己又不会。于是他一跺脚跑了出去，不多久就笑嘻嘻地抱了一个收音机回来。其实阿飞一直在家没有什么收入，收音机比图书要贵很多，外婆说阿飞为了买这个收音机，花光了自己所有的积蓄，还问她借了八块钱。我心里想阿飞舅舅对我真好，我一定要学会很多很多好听的歌曲，唱给他听。

3

我真的慢慢学会了唱歌，也能念顺口溜了。

到了十岁那年，我和普通孩子再没有什么差异，我说起话来甚至比他们更畅顺。儿童节的时候，老师还让我参加全校的朗诵比赛，并且获得三等奖。这让阿飞很是骄傲，他逢人便说：“我们家丫丫参加朗诵比赛拿了奖！”，

没有谁注意到，我成了阿飞的骄傲，阿飞却成了我的“负担”。

是的，渐渐的我开始嫌弃阿飞了，我开始觉得人们叫他“傻阿飞”真是没叫错，他真的傻，有好衣服不穿爱穿打补丁的，而七十八减去三十九等于多少他都能算错，快四十岁了还没有老婆，五岁以上的小孩子都不愿意跟他玩了，外婆抓起筷子揍他的时候他也不会躲。我的舅舅真是一个傻子吗？我盯着阿飞憨厚的笑容想：不管他是不是傻子，以后我也不要他来学校参加家长会了，反正他也听不懂。

阿飞一直没有察觉到，我喊他“舅舅”的次数一天比一天减少，直至有一天我完全不再喊他做“舅舅”，而是以一声“阿飞”代替。

在我叫他“阿飞”的时候他怀疑自己听错了，他停下手中的活儿说丫丫你叫我什么来着。“阿飞！”我不知哪来的勇气，忽然提高了声音回答他：“我叫你阿飞，小舅家的旦旦也没叫你伯伯，他也叫你阿飞，大家都叫你阿飞。以后我也叫你阿飞！”

我真的从此叫阿飞为阿飞了，也没有人要纠正我，也许在所有人看来这是理所当然的一件事情。其实我看得出来，阿飞在刚开始时是有点不开心的，但后来他自己似乎也忘记了这回事，在每次听到我喊他“阿飞”他都会欢快地应声。尽管我不再称呼阿飞为“舅舅”了，阿飞也一如既往对我好，小舅家也有两个孩子，但阿飞最宠爱我，大家都说他偏心。

我十二岁时，有人给阿飞说媒，但在女方同意的前提下，阿飞最终还是没娶成老婆。

因为我说那女人的眼神很凶，我不喜欢，阿飞便拒绝了。大人们骂阿飞傻，阿飞嘿嘿地笑。指着我说：“阿飞老了有丫丫养，不怕。”

4

父母经过多年的努力，终于能在城里安身立命，他们把我接了出去。

我在小城的学校里念初中了。阿飞来看我的时候让我有时间给他写信回去，我说我写的信你会有一半的字看不懂，他就又嘿嘿地笑起来：“旦旦上六年级了，他会给我念！”我看着阿飞黝黑的皮肤，摸着阿飞给我买的文具，忽然觉得阿飞其实没有那么傻啊。

城里生活的丰富多彩让我把阿飞的话给抛到了脑后，我完全忘记了要给阿飞写信。后来妈妈回老家办事顺便去看外婆，才听说阿飞天天跑去村长家问有没有我寄回的信。

从乡下回到城里后，妈妈大声苛责我。我赌气地坐在沙发上不言不语。她于是便给我说了很多很多的话，她把我在外婆家度过的十三个年头，一点一滴地道来，她帮我回忆，她引导我思考，直到我终于“哇”的一声哭起来。是的，没有阿飞就没有我的今天，在这场绵长的哭泣里，我觉得我一瞬间长大了。

我主动要求在暑假里回去探望阿飞和外婆等人，我想再叫阿飞做“舅舅”，可是我发觉怎么也开不了口。我向阿飞表达歉意的时候。阿飞连连摆手说没关系。

后来我念完了初中，考上了全市最好的高中。爸爸妈妈宴请亲戚朋友帮我庆祝的时候，我告诉阿飞我的中考语文作文拿了满分，作文题目是《我的舅舅》，写的就是他。“丫丫能考上重点高中。阿飞的功劳不少啊！”爸爸衷心地感谢阿飞，大家也七口八舌地称赞起阿飞来，我看见阿飞第一次不好意思地笑了。

接下来的高中三年。因为学业的忙碌我渐渐地很少给阿飞写信了，但他有空便会到城里来看望我，给我带来我爱吃的土特产，给我讲乡下发生的趣事。遇上我因为学习的问题不顺心的时候，阿飞总是会像小时候那样对我说：“丫丫最棒了。没有什么难得倒我们丫丫。”他的这些话和他带着傻气的笑容，总是能给我很多的力量。

现在我即将要参加高考了，我有点畏惧于人们所说的高考就像一场战争，不过既然阿飞说我能行，那么我就能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