桃花鱼 第3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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摘完枝头的桃子，美丽的桃林就开放了。附近有所小学，常有学生去寻找隐藏在枝叶间的漏网之桃。李大志就是在桃林深处撞见班主任周老师的。当时李大志正爬上一棵老桃树摘一个鸡蛋大的桃子，忽然听得附近传来女人笑声，怪怪的，好像被胳肢似的，痒痒且快乐着。李大志被这笑声感染得躁动起来，忍不住将脑袋伸出树梢，寻着笑声看究竟。天哪，十多步外的一棵桃树下，周老师搂着个穿花衣裳的女子，正在说悄悄话呢。李大志的记忆里装满了周老师一本正经教诲学生的模样，眼前这景象，实在出乎这个十岁农家少年的想象。他心里充满好奇，想看清这女子他认识不认识，漂亮不漂亮。可周老师突然低下脑袋，把女子的脸贴得严严实实。
李大志像被蜂子蜇了一口，猛一哆嗦，从树上滑到地上。
“谁，那是谁呀？”桃林里响起颇有威严的男中音。
李大志听到这声音，就像考试作弊被抓了个现行，慌得说不出话来。
“是李大志呀，鬼鬼祟祟的，在做什么？”周老师说话间就站到了跟前。
李大志龇着牙光笑不说话。眼前的周老师，桃树上窥见到的周老师，李大志很难整合成同一个人，所以他不知怎么回答才好。他垂下眼帘看看脚下小草，又忍不住瞄瞄站在周老师身后穿花衣裳的女子。正好，女子也瞄着他，吓得李大志赶紧把眼神缩了回来。
女子噗哧笑出声来。
“李大志你怎么啦，没出息的样子。我给你介绍一下。刘莉，我的女朋友，在县城工作，星期天特地来看我的。桃林里空气好，景色好，我带她来逛逛。”
“你好，李大志同学。”刘莉笑着点点头。
李大志不敢畏畏缩缩没出息了，勇敢地看了刘莉一眼。哦，终于看清了。说不好她的眉眼如何，只觉得她的脸庞嫩嫩的艳艳的，就像春天桃树枝头绽开的花朵，多看几眼，心里也会开出花儿来。李大志下意识地将眼神滑向周老师，为他高兴。周老师脸黑黑的，个头儿不高。听班上女生私下议论，周老师这模样，在男人堆里属于不咋的，所以快三十了还打光棍。哼，简直是胡说八道，周老师才不会打光棍呢，他有女朋友了！李大志心里升腾起一种欲望，要把刚才摘到的桃子，送给这个长得像桃花一样漂亮的女子。别看桃子小，但红艳艳的透出一股浓香，比前些日子挂满枝头的大桃子还要甜，她一定喜欢。
果然，刘莉接过桃子，爱不释手地端详着，“哟，多可爱的袖珍小桃呀。”
周老师满意地拍拍李大志的肩，低声说：“大志，谢谢你了。”
李大志心里暖暖的。老师的这句表扬，语气跟课堂上或办公室里有些不同，带些朋友间的意味。李大志有点陶醉，说：“阿姨喜欢小桃，我再去树上找找。”
周老师摆摆手，“别别，桃林开放后，不知给搜索多少次了，漏网之桃所剩无几，别去折腾了。其实，你阿姨最喜欢吃的是鱼……”
没等周老师把话说完，李大志就兴奋得差点跳起来，“鱼比桃子好找多了，阿姨喜欢吃什么鱼？让我爸下桃花河逮去。”
周老师说：“她最爱喝鲫鱼汤。要个头大肉头肥的，熬出来汤浓浓的。”
“好咧，要大鲫鱼。过一会我就送学校去，不耽误你们晚饭用。”李大志转身跑到一处洼地，去取藏在草丛里的大布袋。他是来桃园割羊草的，割满了大布袋草才上树搜寻桃子。
刘莉一直很有兴趣地听周老师和李大志对话，有只黄蝴蝶飞过来落在她头发上，就在她抬手拂走蝴蝶时，李大志背起沉甸甸的布袋，准备走。刘莉突然想起什么似的，把他喊住了，“李大志同学，我听人说，桃花河里有一种桃花鱼，鱼鳞红红的像桃花瓣，肉头嫩嫩的像鲜桃，养颜美容，最适宜女子食用。你能逮到么……”刘莉笑吟吟的，桃花一样的脸颊，散发出迷人的光彩。
周老师扯扯刘莉的手不让她说下去，“李大志是学生，哪会下河逮鱼？你说的这种桃花鱼，由于滥捕，几乎灭绝了。我到这里教了三年书，还没见过这种鱼的尊容呢。”
刘莉不好意思地低下头，“我不过随口说说罢了。其实能喝到刚从河里逮到的鲫鱼熬的汤也很难得哩。”
李大志原本有话要对刘莉说，周老师一打岔，话就咽进肚里沉没了。他把布袋往肩上送了送，穿过桃林往家赶。
老师要学生送鱼，是不是有违师德？需要说明一下，送其实就是买。小学校离集镇远，买菜不方便。李大志的父亲是捕鱼能手，老师们想吃鱼，自然就找李大志。
大河从远处蜿蜒而来，路过十里桃林，贪恋两岸景色，放缓了匆匆脚步。随波逐流的鱼儿们，也各自寻找乐趣。有的成双结对到芦苇水柳丛中建筑爱窠，有的在绿藻红蓼间追逐嬉戏。这儿成了它们的天堂。每到春天桃花怒放，河水也映成红色。风儿还不断把花瓣送到河里，成了鱼儿们的美味佳肴。
人们把这十里河段称做桃花河，说这段河里的鱼儿饱食了桃花，味道特别鲜美。尤其是桃花鱼，是人世间少有的美味。其实鲫鱼鳙鱼鳊鱼黑鱼，同样吃了美丽的桃花，味儿并不在桃花鱼之下。人们之所以推崇桃花鱼，是喜欢它身上桃花瓣似的红鳞。这里乡间有个风俗，男女订亲，男方的聘礼中，一尾桃花鱼是必不可少的，浑身光彩彩，吉祥喜庆。
至于桃花鱼和养颜美容挂上钩还是近年的事。那年，桃花河畔有个叫水妹的女子，拎了一条桃花鱼走亲戚。路过小镇，行人都驻足看她，啧啧惊叹，“嘿，敢情是从天上偷跑下来的嫦娥吧。”“桃林来的桃花仙子。”女子没见过世面，头也不敢抬，加快脚步，想逃离目光和闲言散语的追逐。可谈何容易，一个拿照相机的中年人拦住了她的去路，“姑娘，好漂亮的桃花鱼呀，卖吧？”水妹惊慌地摇摇头。中年人笑着说：“不卖没关系，能让我拍个照么？你和鱼实在太美了。”水妹被夸得脸红红的，糊里糊涂点头应承了。过了几天，省报副刊版上登出张艺术照，水妹抱着桃花鱼，含羞欲笑，楚楚可怜地望着陌生的世界。照片的标题也颇有意思，《桃花仙子》。有个精通生意经的酒店老板从照片里嗅到商机，多次登门游说，聘请水妹到酒店当服务员，专门端送桃花鱼。酒店将照片放大了挂在门口，再附几句广告词：养颜美容变仙子，从品尝桃花鱼开始。酒店的生意很快火起来，老板慷慨地给水妹把月薪加到了三千。桃花鱼的身价也猛涨，从每斤十元到三十元到五十元。当涨到一百元时，水妹失业回家了。桃花河里的桃花鱼由于过度捕捞，几乎绝迹，酒店难为无鱼之炊，不愿白养水妹了。
水妹美如天仙的年月，李大志还没出生。李大志能识人记事的时候，水妹已成了两个孩子的妈妈，脸色黄黄的，就像秋天的荷叶，比周老师的女朋友刘莉差远了。刘莉如果吃了桃花鱼，准比当年的水妹还要像桃花仙子。听说水妹常拿了旋网在桃花河畔转悠，希望侥幸能网到一条桃花鱼，每每都是一场空。桃花鱼果真灭绝了？李大志才不相信呢。
俗话说，河里的事，只有水獭才清楚。李大志的父亲李水达，绰号就叫水獭。鱼虾鳖蟹藏身在苇丛水草还是树根洞，他在岸边走一遭就知晓。他捕鱼不用罾网钩叉，只带鱼篓，下河徒手一逮一个准。他常在河边走却从不滥捕，只有两种情况才出手。一是酒瘾犯了，用鱼换酒喝；二是乡邻有红白喜事，请他帮忙弄些撑脸面的大鱼上酒席。桃花鱼身价疯涨的日子，酒店老板登门向他订货，他一口回绝，连河边也不去了。桃花鱼不见了，他又到河边溜达了，常常坐在河岸草地上，对着清凌凌的水波长吁短叹。最近，他不再对着水波叹气，有一次逮了只大老鳖，换了瓶好酒，在家就着花生米，自斟自饮，还破例让李大志也喝一口。见李大志辣得龇牙咧嘴，李水达哈哈大笑。
“爹，你今儿咋恁高兴？”李大志眼珠溜溜地望着父亲。
“好小子，聪明。”李水达摸了一把被酒烧得酡红的脸颊，“桃花鱼又回到桃花河了，有十多条哩，藏身在芦苇荡里。小子，这事天知地知，咱父子俩知，不可对外人说。让桃花鱼安安宁宁生儿育女吧。等到你娶老婆时，送聘礼就不愁没有桃花鱼啦。”
李大志的家在桃林对岸，两岸有长长的大石桥连着。石桥有年头了，桥面坑坑洼洼，缝隙里小草蓬蓬，还有一株长在桥墩里的芦苇，把半个身子探出桥面。看到芦苇，李大志怦然心动，停在桥中间，伸长脖子往河的远方看去。
半里之外，绿茵茵的一片，那就是爹说的桃花鱼藏身的芦苇荡。李大志偷偷去过那里，想碰碰运气看到美丽的桃花鱼。他看见翠鸟白鹭黄雀在苇丛里飞来飞去，看见菱苔和鸡头米拥着苇根长得厚厚实实，也看见小鱼摇头摆尾吐泡泡，就是看不见桃花鱼。李大志的行踪，自然逃不过常在河边走动的父亲的眼睛，他摸着儿子的脑瓜说：“凡事都讲缘分，没到那个缘分，是见不到桃花鱼的。还有，芦苇荡里凶险得很，别往里去呀。”
芦苇荡是桃花河延伸出来的一片水域，方圆好几里，芦苇苍莽，密如竹林，小船都挤不进去。有胆大的，凫水进去掏鸟蛋摘鸡头米，转来转去就辨不清方向了，耳边还响起呱呱咕咕吓人的声音，听得直起鸡皮疙瘩，吓得再也不敢往前挪动。也有不顾一切往芦苇丛深处去的，水妹的男人就是其中一个，他从此消失了。水妹请人到芦苇荡找了三天三夜，一无所获，乡间传说他是被水鬼捉去了。
李大志曾经问过周老师：“河里真有水鬼么？”
周老师说：“鬼是肯定没有的。不过，一个大活人在芦苇荡里活不见人死不见尸，的确奇怪。可能，有我们没见过的食人鱼，也可能有深不可测的沼泽，人陷进淤泥深处了。总之，那儿是神秘可怕之处。”
桃花鱼一定藏在芦苇荡深处。
一条小渔船从不远处往大石桥漂来。船头的木架上蹲着几只黑家伙，是鱼老鸦，伸长了脖颈，呱呱叫着。戴破草帽的渔夫，将手里的长竹竿朝水里拍打几下，嘴里吼几声，鱼老鸦纷纷扑进水里，在水波里潜上钻下搜寻着鱼儿。很快，鱼老鸦得手了，好大的草鲲呀，两只鱼老鸦，一个咬头，一个咬尾，送到了小鱼船边。渔夫乐呵呵地用长柄兜网，把草鲲捞进船舱里。李大志出神地看着，不知不觉间，他觉得身上痒痒的，长出了羽毛，他忽然变成了鱼老鸦，从桥上跳进水里，飞快顺着桃花河游到芦苇荡，游到深处，咬住一条桃花鱼。好漂亮的鱼呀，红鳞黑眼，肥嘟嘟的。刘莉见了准会笑起来，“哟，果真有这种可爱的桃花鱼。”周老师自然也跟着高兴，说不定会表扬几句，“李大志，你真神通广大哎。”
嘿嘿，李大志就爱做让周老师高兴的事儿。周老师可是他的救命恩人呢。几个月前的一天，正上着周老师的语文课，忽然窗外雷鸣电闪，下起了大雨。李大志最怕雷电，窗外一声雷响，他身子就一哆嗦。雨点横扫玻璃窗时，他肚子突然疼痛起来，刀割似的，额头冷汗直滚。周老师见他神色有异，询问几句后，说：“可能是急性阑尾炎，耽误不得，马上送医院。”小学校离镇上医院五里多路，全是乡间黄泥小路。雨天，泥泞胶水似的粘牢鞋子不松开。周老师光着脚丫，披了雨衣，背上李大志，往医院飞奔。周老师那天好像有特异功能，小小的个头背着李大志，不到一小时就到了医院。医生给李大志做完手术后说：“好险，再迟一会儿，阑尾穿孔，麻烦就大啦。”
“喂，桥上的孩子，你可要站稳当，小心一阵大风把你刮下水，被鱼老鸦叼走呀，哈哈。”桃花河里响起渔夫的笑声。
李大志从迷盹中惊醒过来，下意识地揉揉眼，刚才是在做梦吧？
“鱼老鸦，鱼老鸦，叼鲫鱼呀，叼鳜鱼呀，叼黑鱼呀，叼桃花鱼呀……”渔夫唱着歌，赶着鱼老鸦往远处去了。
“哼，鱼老鸦才叼不到桃花鱼呢。”李大志认真地说。
三间屋顶长了草的旧瓦房，一个用秫秸篱笆围起的小院。院中的槐树下，一只小山羊正在玩耍几个空酒瓶，一会儿低下脑袋把瓶撞得骨碌碌打转，一会儿伸出舌头叭叽叭叽舔瓶口。李大志的身影刚接近秫秸篱笆，小山羊就丢开酒瓶，抬头欢快地叫了起来。它闻到了青草的香味。李大志拧了下小山羊的耳朵，“不许喝酒，听到了没有？”
“空瓶子，哪儿来的酒呀，是我扔给它玩的。”李水达从屋里走出来，他脸色灰黄，眼皮耷拉，一副无精打彩的模样。李大志一看就明白，爹犯酒瘾了。
“臭小子，你在野外玩昏头了吧，瞧把羊饿得啃起酒瓶来了，还好意思骂它，哼。”
李大志讪讪笑着，打开布袋，掏出青草喂给小山羊吃。
李水达摸了把脸，打了个哈欠，精神头振作了许多，“回来了，就安生在家待着，过会儿把晚饭煮好。”边说话，边取下挂在屋檐下的鱼篓子。好几天没用了，荆条编的鱼篓被风吹干了水分，拎在手里轻飘飘的，拍打一下砰砰响。李水达啧啧嘴，心里说，今儿要把它塞得满满的，换两瓶好酒，再买块卤猪肉给儿子开开荤。
李大志目不转睛地瞅着爹，肚皮里有只小手在拨拉着，盘算如何和爹开口，“爹，我在桃林割草，碰见周老师和他女朋友了……”
李水达拎了鱼篓走到篱笆门，停住了，回头说：“周老师有女朋友了，好哇。等会儿给他送些鱼去。哦，那女子漂亮么？”
“可漂亮呢，脸像桃花瓣似的。说话声音也好听，脆亮亮的。哦，她向我打听桃花鱼来着。”
李水达耷拉的眼皮猛地向上一抖，“小子，你该不会……”
“桃花鱼的秘密，爹不让说，我才不说哩。谁让我跟桃花鱼无缘呢，只有爹才跟桃花鱼有缘哩。”李大志脸上露出一副无可奈何的神情，还故意拿眼神瞟着父亲。
李水达心里忽闪了一下，觉得儿子话里藏着什么名堂，稍一琢磨，恍然大悟，哈哈笑起来，“小子聪明哇，不显山不露水的，就把你老子点拨醒了。周老师女朋友的事也就是周老师的事，桃花鱼算什么，他只要张口，摘天上的星星，我都要架梯子试一试呢。好了，闲话不多说，你在家等着吧，天黑前一准让你把桃花鱼送到周老师手上。”
李大志眉眼都溢出笑花来，他飞快跑到爹的前面，拉开小院的篱笆门，好让爹走出去。李水达为了回报儿子的殷勤，摸了摸他的脑袋，然后，迈开大步，走上通往村外的小路。李大志目送爹的身影在村外的田野里渐行渐远，萌生出一个念头，要做一顿好吃的犒劳犒劳爹。
院子里种了许多蔬菜，篱笆上藤蔓缠绕，绿叶里挂着细长的豇豆。贴近篱笆的，一畦是茄子，一畦是韭菜。自从妈妈前年病逝后，李大志学会了煮饭烧菜。豇豆昨天刚吃过，秋后的茄子结籽变老，味道不咋的。菜是妈妈活着时种的，爹隔几天就浇水，长得绿葱葱水灵灵的。对了，做韭菜饼，爹爱吃这一口。
做韭菜饼的工序比较复杂。韭菜洗净后晾干，切成细段，加细盐香油调成馅。面皮子要擀得薄薄的，馅子要拌得均均的，这样煎出来的饼才外脆里嫩。李大志有板有眼地做着这一切。切韭菜时，空气中弥漫着淡淡的香辣味，剌激得鼻子痒痒的，眼睛潮潮的，李大志闻到这味儿就想妈妈了。
妈妈卧床不起时，常让李大志去田野采庄稼花儿搁在枕边。油菜花萝卜花荠菜花紫云英，妈妈闻到这些花味儿，脸上就露出笑容。可有一次闻到韭菜花儿，忽然淌眼泪了。妈妈挣扎着起床，割韭和面做韭菜饼，这是李大志最后一次吃到妈妈亲手做的韭菜饼。没过几天妈妈就死了。爹说，有个白胡子老中医给妈妈开了个药方，要用桃花鱼做药引子。爹三天三夜没归家，来来回回在桃花河奔走，希望侥幸能逮到桃花鱼，最后还是落空了。爹痛不欲生，恰好水妹提了兜网在逮鱼，爹冲过去劈头盖脸一通骂：“桃花鱼没了，给你们赶尽杀绝了。”水妹见他眼睛血红，以为他喝多了酒，赶紧躲开了。妈妈知道这事后，埋怨爹不该这么冲动，说命里没有莫强求，怨不得别人。桃花鱼累了，找安静地儿歇息去了，它们忘不了桃花河，一定会回来的。
妈妈说得没错，桃花鱼真的回来了。爹说，那天他做了个梦，梦见妈妈坐在桃花河边的石头上，弯了身子洗长长的头发。头发飘在水里，像水草一样，许多许多的桃花鱼涌来啄头发。爹以前梦见过妈妈，也梦见过桃花鱼，妈妈和桃花鱼在梦里同时出现，是从没有过的。爹说，妈妈离开我们，是寻找桃花鱼去了，老乡见老乡两眼泪汪汪嘛，妈妈苦口婆心说服远走他乡的桃花鱼回故乡来了。
李大志从没见过桃花鱼，等会儿爹把它带回家，他要问问它，妈妈住在哪儿？生活好么？想儿子了么？
当然，鱼和人能对话，是童话里发生的事。
李大志多么想置身在童话世界里呀……
“好香呀，韭菜饼的味儿哩。”李水达跨入院子的篱笆门，就被空气中的浓香味刺激得兴奋起来。他快步进屋，放下沉沉的鱼篓，两眼飞速往厨房望去。
李大志从遐想中回过神，赶紧把锅里煎的最后一个韭菜饼盛到盘里，眼光绕过爹的身子，停在鱼篓上，“爹，桃花鱼逮到了吗？”
李水达没吱声，只顾低头凑近油汪汪的韭菜饼，闻那缕缕不绝的香味。
李大志其实也不需要回答，他找个大木盆放在地上，拎起鱼篓往盆里倾倒。四条大鲫鱼跃了出来，扭动着尾巴直蹦，跟后出篓的是鳊鱼黄鳝和大拇指粗的草虾。桃花鱼在哪里？李大志心里焦躁起来，使劲拍打鱼篓，啪，一大团绿水草包裹物，躺到了木盆里。李大志疑惑地拨拉开水草，一条大鱼猛地蹦起，撞到他的手腕上。好漂亮的鱼！银灰色的鱼鳞亮晶晶的，背脊两侧，各有一排粉红色的鱼鳞，真像灿灿桃花呀。李大志一阵狂喜，忍不住托起鱼身亲了它一下，“桃花鱼，你好呀，我终于见到你了。”
李水达背靠厨房的门柱上，默默地看着儿子，脸上绽出淡淡的笑容，很快眉头微微一蹙，把笑容挤没了。他遇到了难事，不知道如何开口跟儿子说。
李水达在路上遇到了水妹。
大石桥附近的水域，水草丰茂。水妹拿了细竹竿，放牧十几只白鹅。她不再拎了旋网在河边转悠了，桃花鱼情结已随着岁月流逝淡去。不过，她还喜欢到桃花河来，面对着清凌凌的水波，回忆有声有色的往事，心里感到舒服。
水妹虽然人到中年，没有年轻时光彩照人，但在李水达眼里，她还是很迷人的。曾有好事者为他们撮合。他心里灌了蜜似的和她约了几次会。最终那蜜的味儿变淡发苦了。水妹要求李水达传授捕鱼绝技，结婚后到县城开个鱼档，专卖桃花河水产。过不了几年，准能在城里买上楼房，过上富得流油的日子。李水达这才发现水妹是个贪心的女子，她要把桃花河变成自己的大鱼篓，想咋扒拉就咋扒拉，直到有一天把鱼赶尽杀绝。李水达可不愿这样，他常怀疑自己前世可能真是水獭，所以和鱼那么亲近。水獭虽然饿了也会捕鱼吃，但大部分时间是鱼的好朋友，各自在水里快活地生活着。李水达感叹和水妹没缘分，和她分了手。因为有过这么一档子事，李水达见到水妹，有些不自然。水妹倒挺大方，笑着打招呼。
“李哥，鱼篓沉沉的，都逮了些啥鱼呀？”
“鲫鱼鳊鱼黄鳝，还有虾子。”
水妹站在大石桥下面小路上，李水达回家一定要从她面前经过的。他出于礼貌笑了笑，脚不停步地赶路。就在擦肩而过时，水妹说了句让他吃惊的话，“鱼篓里还藏有桃花鱼吧？”李水达往前蹭了几步，猛然停下，回头大声说：“没有，桃花河里早没这种鱼了。”
水妹咯咯笑，“嗓门吼这么大干啥，你敢打开鱼篓让我看看？”
李水达心里有些慌乱，为了掩饰，故意用讥讽的口气说：“你又不是警察，凭啥检查我的鱼篓？好好放你的鹅吧，别胡思乱想。”李水达离开水妹后，又开始后悔，怎么忍不住气呢？打开鱼篓大大方方让她看看又有什么关系。桃花鱼包裹严严地藏在篓底，她又没长火眼金睛，咋会发现？现在反倒会使她添了几分疑心。自己是聪明人办糊涂事了。
“爹，天不早了，我马上给周老师送鱼去。”李大志拿过布袋子，准备把桃花鱼和两条最大的鲫鱼装进去。李大志显得很兴奋，从屋西墙窗口透进来的晚霞，把他的脸蛋染得红红的。
这孩子的眉眼活脱脱像他妈哩，高兴起来，脸色艳艳的像花儿一样。李水达爱怜地看了儿子一眼。一时间，他觉得胸口很难受，目光颤颤地缩了回来。那些压在喉咙里的话一旦说出来，花儿准会萎蔫褪色。真是于心不忍呀，可这话一定要说，“儿子呀，桃花鱼不能送出去。”
李大志似乎没听清爹在说什么，手里捧着桃花鱼，眼睛愣愣地望着他。
李水达说话时，目光停留在桃花鱼身上，只有这样，话语才不打飘，才有定力。他简要说了和水妹在大石桥碰面的事，轻轻叹口气，满腹忧虑，“儿子呀，你水妹阿姨要是知道周老师吃到了桃花鱼，非指着我鼻子骂娘不可。骂就骂吧，谁让我不对她说真话呢。我担心的是，她又会痴迷上桃花鱼，啥正经事也不做，整天拎了旋网在河边瞎转悠。前年，有一次下大雨，她撒网用力太猛，滑进深水里，要不是我碰巧路过相救，早沉进河底喂王八了。后来她知道害怕了，丢下旋网换了竹竿放鹅，日子也过得正常了。她的脾性我最了解，认死理，这次一准丢下鹅儿去寻找桃花鱼。万一误打误撞进了芦苇荡，那是有去无回呀，丢下两个孩子咋办？那俩孩子没了爹，再失去妈，日子咋过？”
李大志懵了，就像考试遇到了超级难题，脑瓜子发闷发沉发疼。当然他不是笨孩子，周老师说他智商挺高的。他也想出过两招破题的方法。“也送一条桃花鱼给水妹阿姨。”“让周老师偷偷把桃花鱼吃了，谁也不告诉。”前一招他自己否定了，“水妹阿姨要了还想要，难道把芦苇荡里的桃花鱼全都给她？”后一招给爹否定了，“桃花鱼是希罕物，光明正大吃才有味，偷偷吃，做亏心事似的，周老师会有啥想法？”
这难题的核心是，如果桃花鱼出现在周老师的餐桌上，水妹可能会去芦苇荡。
李大志眼前出现了妈妈苍白的脸，她已经闭上眼睛，嘴巴也是闭着的，再也不能说话了。一块白布蒙住了她的脸。她永远离开儿子，去了另一个世界。他不敢想象水妹阿姨也会像妈妈一样脸上蒙白布。
啪，木盆里有声响，桃花鱼在扭动身子。李大志的心也随之扭动，耳边响起轻风拂过的声音。莫不是妈妈在呼唤什么？李大志心里豁然大悟，找到破题的方法了，“爹，送桃花鱼回芦苇荡吧。”
“好小子，跟爹想一块儿去了。放心，桃花鱼生儿育女很快的，一年，最多两年，成百上千的桃花鱼会出现在桃花河。到时候，咱让周老师和女朋友，每个月都吃到桃花鱼。”李水达真想抱起他举过头顶晃几下，就像小时候逗他乐得咯咯笑。可没有抱，儿子长大了，个头快赶上自己了，抱不动了。李水达像对朋友那样，拍拍儿子的肩，“等天黑后，我和你一起把桃花鱼送回去。现在呢，你先给周老师送鲫鱼去，你答应过他的。”
李大志默默地看了看桃花鱼，鱼儿躺在木盆里的水草上，红鳞和绿草相映，可爱极了。李大志心里飘忽起丝丝迷雾，周老师和刘莉阿姨要是见到这桃花鱼，该多高兴呀。现在却不能，要等一年以后。
“儿子，你做的韭菜饼有模有样的，捎几块给老师尝尝。自家种的菜，井水浇的，没上化肥，用时髦话讲，绿色食品，环保，养人。老师一定喜欢。”李水达说。
李大志心里的迷雾消散了，脸上绽出灿灿的笑容。
发稿/田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