傻傻的大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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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她记事时起,大舅就好像不是这个家的人。记得第一次看见他的时候,他刚被收容所的人送回了家,和街上的叫花子没有多大的区别。外婆在屋里大声地骂,他蹲在一旁小声地哭。那么冷的天,他身上只有一件破破烂烂的单衣。

后来她知道,那是她的大舅,小时候生病把脑子给烧坏了。是个傻子。

外公那时在外面当包工头,还是有些关系和财力的,没过多久,就将大舅弄到了养路段。

那年的冬天好冷。年前,外公去世了。

刚从殡仪馆出来,全家人就聚在一起讨论财产问题。

就在争吵已经白热化,几个人几乎要诉诸武力的时候,一旁突然传来了撕心裂肺的哭声。房间静了下来,她看见,大舅正跪在外公的骨灰盒前号啕大哭。忽然,她的眼睛湿润了,父母长年在外,她一个人待在这个并不温暖的大家里,不是不寂寞,只是她已经学会用疏离和冷漠来包裹自己。这一刻,她突然意识到,这个大家里,还有一个比自己更孤独、更缺少关爱的人,他也是她的一个亲人。

没过多久,父母回来了。妈妈脸色蜡黄,一见到外公的遗像就昏了过去,妈妈被送往医院,在医院里,她听见医生和爸爸的谈话,知道妈妈得了绝症。家里存折上的钱不停地减少,妈妈却一天比一天虚弱。

家里的财产之争还在进行,而他们这里却等着那笔钱救命。最终,协议达成了。大舅是傻子,而她家急需用钱,不可避免地,他们得到了最少的一部分,因为算准了他们不会再闹。他们得到的是一幢位于城郊的年久失修的房子。那天,她听见爸爸在和大舅商量,说要将房子卖了换成钱,一人一半。

房子终于被卖掉了。爸爸当着大舅的面,把钱分成两份,用报纸包着,将其中的一包钱递给了大舅,然后揣着另一包钱带着她急急地往医院赶。大舅跌跌撞撞地跑到他们面前,不由分说地将自己的那包钱塞到了爸爸怀里,嘴里含糊地说道:“先,先治,治病。”爸爸―下子呆住了,爸爸哽咽着接过钱,正准备说些什么,大舅却转身蹒跚着走了回去。

妈妈最终还是走了。

大舅时不时地扭头看看妈妈的遗像,抹着眼泪,丧礼过后,现实摆在了面前。爸爸要回去工作,她的学校在这里,她已经读高二了,转学过去对她的学习影响太大。可是原来住的房子给了四舅,早已容不下她了。

那天,爸爸突然对她说:“要不,到你大舅家住一阵子。”

大舅虽然做的是苦力,但单位毕竟是事业单位,他是老职工,还得了一套两居室的住房,旧是旧了点儿,倒也宽敞。唯一让她提心吊胆的,就是晚上回来时要穿过那一条长长的巷子。

那天她下了晚自习,照例到校门口的小店买了一瓶酸奶,老板告诉她好像总看见一个身影跟着她。过了很久,她只得咬咬牙往大舅家快步走去。巷子拐角处,隐约看到一个人影。她的心狂跳起来,拼命向前跑去,却不小心摔倒在地上,她恐惧到了极点,只觉得有人跑过来抓住她的胳膊,她死劲挣扎、尖叫,突然间,她呆住了,安静下来,眼前竟然是大舅那张丑丑的脸,正面还有被她用指甲划伤的血痕。

她怔怔地站了起来,大舅结结巴巴地说:“巷,巷子黑,我,我,来接你。”她突然明白了,这些天在自己身后的那个身影就是大舅的。难怪她每次回家都没见到他。“你为什么不在学校门口等我?”她问道。

“人,人,人多。”她心头一震,脑海里回想起多年前的一幕:她上小学,大舅来接她,她嫌他丑,让她在同学面前丢脸,于是跑得远远的。

一时间,她的泪水涌出了眼眶。在这样一个被亲人都视为卑微的身躯里面,满载的却是汹涌澎湃的爱。那一刻,她才意识到,大舅一直都在一个被人忽视的角落里,默默地爱着身边的每个亲人,不管他们曾怎样对待他。他傻,他丑,但这并不是他的错,而是命运的不公平,为此他丧失了被爱的权利,却还这样执著地爱着身边的每一个人,他拥有多么宽广的心胸和真挚的情感啊!

走在巷子里,大舅弯着腰走在后面,没有看到她脸上的泪水。她在心中默默念道:大舅,你可知道在这个世界上,没有哪种爱的名字叫卑微。

(摘自《半月选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