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生命的感性体验与理性思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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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图分类号】I06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2095-3089(2012)06-0003-01

有些人认为:“作者独出机杼,借题发挥,从一次普通的游宴活动谈到有关生死的人生感悟,其哲理的思考,显得不同凡响。”“《兰亭集序》主旨在探索人生哲理,发表对人生忧乐和生死问题的看法。”“批判了当时士大夫阶层中崇尚虚无的思想倾向。”

但是,凭“况修短随化,终期于尽,古人云:死生亦大矣,岂不痛哉?”就可以断定全文是旨在谈自己“有关生死的人生感悟”吗?难道“固知一死生为虚诞,齐彭殇为妄作”一句是批判庄子的“一死生”和“士大夫崇尚虚无的思想倾向”?其实,解读文章主旨,离不开知人论世。魏晋时期的文人士子,在对待人生的态度上有两个鲜明的群体特征:一是重生命的感性体验。从人的日常生活的衣食住行、言谈举止,到大自然的山山水水、风花雪夜,无不令他们充满兴趣地去关注、赏评和体验;二是对生命执着的珍爱、眷恋。因而他们对人事无常、人生短暂极敏感,极易兴发悲慨。魏晋文人士子的这种心理型构、精神气质,在魏晋时期的诗歌、散文及志人记事小说《世说新语》中都有鲜明的表现。有了这一历史文化背景作参照,再去读王羲之的《兰亭集序》,有关这篇作品的形式和内容,就容易把握了。

先看文章开头。开篇就交代《兰亭集》产生的背景:时间、地点、与会人物及“一觞一咏、畅叙幽情”活动,当地景色及与会者“游目骋怀、极视听之娱、信可乐也”的心情。作者不饰浓墨重彩、不用铺陈渲染、不加工笔细描,仅以120余字的白描写意之法,即把人生纵情山水、放浪形骸的欢愉快乐之境,出神入化、意味隽永地写出来。然后,作者接着写自己的体会,但并不像有的人所说“宕开一笔,说到自己读“古人‘死生亦大矣’的体验”。那么,他在下文究竟写了些什么?

再看文章的下一段:夫人之相与,俯仰一世。或取诸怀抱,晤言一室之内;或因寄所托,放浪形骸之外。虽趣合万殊,静躁不同,当其欣干所遇,暂得于己,快然自足,曾不知老之将至;及其所之既倦,情随事迁,感慨系之矣。向之所欣,俯仰之间,已为陈迹,犹不能不以之兴怀:况修短随化,终期于尽。古人云:“死生亦大矣,岂不痛哉!”

这一段话,是王羲之在叙述自己平时观察到的一种普遍现象:一个人在“欣其所遇暂得于己”时、“所之既倦情随事迁”时、“向之所欣已为陈迹”时、“修短随化终期于尽”时这四种不同情况下,自然会产生“快然”——“感慨”——“兴怀”——“痛”四种不同的感情。用现在的话来说,这四个人生阶段也很容易理解:青年时,中年时,老年时,暮年时,那不是任何人都会有快乐满意、忘记一切烦恼和拘束——埋怨感叹世事纷繁——惋惜伤感时间流逝——悲哀痛悔一生虚度等种种不同的心情吗?显然,这段文章王羲之不是在借题发挥、高谈自己的生死观,实质上是写出了人生中的两种生命状态:前一种情形写的是人在生活中得到了自己所追求的事物时的快乐。这是人的生命种种的内在欲求及其外在感官体验获得满足时的精神状态,是人之共性。后一种情形写的是人对其所追求的事物一旦拥有、实现后,随着欲求的满足、感官体验的疲惫,已拥有的事物或生活状态就很快失去了对生命活动的刺激性,不仅原有的快乐性体验消失了,且随之产生了对已经习以为常的事物或生活状态的体验性厌倦或腻烦,对生存的不满足(缺憾)感随之产生——即所谓“所之既倦,情随事迁,感慨系之矣”。这也是生命种种内在欲求及其外在感官体验的本质特征,也是一种人之共性。引用“死生亦大矣”是悲慨人生的生死之变、生命终将消逝。人生最有价值、最美好的事物莫过于生命本身。生命本身的存在,是人生最大的快乐之源。人性本能,是渴望生命永存。但生命的存在又无法超越自然造化的局限,终有一死,而面对宇宙无穷,生命又极其短暂。感悟到人生这种无奈的悲剧性的终极处境,眷恋生命的人怎能不情动于衷?这就是“死生亦大矣”一句的悲感之由。

“死生亦大矣”出自《庄子·德充符》。原句为“仲尼曰:‘死生亦大矣,而不得与之变,虽天地覆坠,亦将不与之遗。审乎无假而不与物迁,命物之化而守其宗也。’”这是庄子借孔子之口赞美一种理想人格。具有这种理想人格的人,因为感悟了宇宙自然及人生的真谛,能够在精神上与天地自然合为一体。故他们在生活中,无论身临何种处境,其精神人格都不受外物变化的影响,哪怕是遭遇肉体的死与生这样大的人生巨变,也不会影响他们——因为他们的精神人格已经超越了肉体的局限,达到了与天地自然的同在,而不随肉体的生与死发生变化。肉体的生灭丝毫不影响他们的精神人格的存在。《兰亭集序》中,作者引用这句话的目的,是为了感慨人生最大的变化给人造成的最大的痛。在这里,“死生亦大矣”一句,由原作中“死与生是人生最大的变化”之意,经作者巧妙地化用在此处,语意已发生转变,转向特指死,即“死是人生最大的变化”。语意的这一转变,被后世多数文评家们忽略了,仍把这句话注解成“生死是人生的大问题”,这是对《庄子》原作和此处引用的双重误读。

也正因为上文所分析的原因,所以王羲之继续说:“每览昔人兴感之由,若合一契,未尝不临文嗟悼,不能喻之于怀。固知一死生为虚诞,齐彭殇为妄作。后之视今,亦犹今之视昔,悲夫!故列叙时人,录其所述,虽世殊事异,所以兴怀,其致一也。后之览者,亦将有感于斯文。”

把“固知一死生为虚诞齐彭殇为妄作”中的“固”解释作“才”,是造成对此段文章理解错误的根本原因。查《辞海》《大词典》《古汉语常用字字典》:“固”如果用在动词前,可以有“已经、一定、本来、必、姑且”等解释,用在句子前可作“岂”解,但没有发现可释为“才”。所以,这句话意思是说:任何人都本来必定明白,把死生彭殇等同起来是虚妄错误的,可事实上,却有人要“一死生齐彭殇”,慨叹“人生几何对酒当歌”,自己以前不能理解其中奥妙,今天看到诗集中的现象,终于理解了。可是,因为“后之视今亦由今之视昔”,可能后人也不理解我们这些人中有的人“一死生齐彭殇”的个中缘由。不过,因为这后半句省略而没说出来,造成了一般人的误解。有人把这句话看作是在“力斥”“一死生”“齐彭殇”,“批判当时士大夫阶层中崇尚虚无的思想倾向”,显然是理解错了。请看文章结尾:“后之览者,亦将有感于斯文。”意思是说:后代看(这本诗集)的人,也必将在这篇文章中受到启发。那么,后人将在“斯文”中受到什么启发?启发就是作者在文中所阐明的一个鲜明观点:“虽世殊时异,所以兴怀,其致一也”,即虽然社会不同,时代变化,但诗歌中抒发的感情与作者的个人情趣却是一 样的。这就是王羲之在《兰亭集序》中要表达的主旨。

汉末魏晋时代的文人士子,在精神风貌上有一个鲜明的特征,就是他们强烈的生命意识的觉醒。这种强烈的生命意识,鲜明地表现在他们对人事无常、生命短暂的悲慨上。这种生命意识觉醒程度之强烈,使他们在日常生活中无论是直接地面对生老病死、人事变迁,还是在宴饮聚会、览物观景时,都会触目伤怀、兴发感动、悲喜交集。从汉末的《古诗十九首》,到曹氏父子、阮籍、嵇康、陶渊明的作品及《世说新语》中的人物故事,无不弥散着这种精神特质。而王羲之的《兰亭集序》,则更是以其完美的形式,典型地表现了这种时代精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