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路天使 第3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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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住南城，却在北城上班；她住北城，却在南城上班。县城不大，他们每天有四次在两个地点相遇。早上上班、下班，下午上班、下班。上班时相遇在一家书店门口，下班时相遇在一个十字路口，十字路口的一旁是菜市场。

最初相遇当然是没有印象的，不知从什么时候起，再相遇时，他总会多看她一眼，她也总是在接应他的目光时迅速把头低下来，躲开他的目光。他极少有与人一起走，她只是偶尔会和碰到的同事一起走。他们彼此并不知道姓什么，名什么，在哪里上班，也从来不曾想过要向谁打听对方的情况。

他很期待与她的相遇。他已经记不清楚是从什么时候开始起发现自己和她每天都会相遇，也不知道自己是从什么时候开始起如此期待与她相遇。每次上、下班时要到相遇地点时他的心总会跳得厉害起来，他会不由自主地挺直脊背，感觉自己修长挺拔起来。他喜欢她躲避开他眼神时一刹那的羞赧神情。她也喜欢与他相遇，每次一想到就要与他相遇了，她会感觉到自己的眼睛像有星星跌进了眸子里，一下子充满了神彩与风韵。每天的四次相遇是他们共有的秘密，他们觉得他们每天的上班实际上是一场秘而不宣的约会。相遇也就相遇过了，就像约会也就约会过了一样，彼此照旧上班，照旧回家洗衣做饭带孩子，只是生活似乎凭空增添了很多温馨的内容，他有时甚至会觉得，从南到北的这条街，才是他真正的家，每天四次从南到北，就是他在家中的全部生活。

有一次上班时到了书店门口他还没遇到她，他有些着急，正在猜测她为什么还没来，却见她从旁边的书店里走了出来，一眼望见了他，赶紧低下头去。彼此擦肩而过的时候，他注意到她手里拿着一本书《知音漫客》，《知音漫客》是一本什么样的书呢？他以为是类似于《知音》的杂志，心想，女人都喜欢看这一类型的东西，于是他也就踱进了书店，买了一本，才发现原来是一本更适合孩童或是少男少女看的漫画，他就暗自笑了，想像她看漫画的情景，觉得爱看漫画的女人一定还有一颗童心，有童心的女人更是可爱。不过，他很快又想到她可能是给自己的孩子买的，他一次远远地在街上看见过她牵着一个小男孩，很亲密，神态里就能确认是她的孩子。于是他把漫画带回了家，和自己的女儿一起看，想像着她此刻可能也正和她的孩子一起看漫画，心里觉得温暖极了。他的女儿觉得很奇怪，因为父亲是极难陪着自己的，而现在居然还陪着一起看漫画，于是女儿也觉得温暖极了，给了他一个大大的亲昵的拥抱。

因为每天要与他的相遇，所以每次下班她总是等同事们走得差不多了才走，她不想和同事们一起与他相遇，就像怀揣了一块美玉，怕被别人看了抢了去。可是那天她下班刚走不远，就遇到了以前的一个朋友，跟她是同路的，所以就只能耐着性子和朋友一起往回走了。他看见了她们一起，似乎有些惊讶。她的朋友很热情地和他招呼，并一再邀请他去她家里玩。招呼过后，她朋友告诉她：“这个人是我老公单位的同事，我们都叫他王哥，王哥待人最好了……”她一路听她朋友喋喋不休地说着，知道了他姓王。于是她在心里也把他叫做王哥了。

有过这一次相遇之后，他们再相遇仿佛就熟稔了许多。再见面时，他就会对她微笑，她也就回报一个淡淡的微笑。

下班时的相遇总在那个十字路口，十字路口拐进去就是一个菜市场，每次相遇过后她总要拐进市场里买一点菜带回家做饭。有一次她刚买好一块豆腐准备付钱时突然发现他也在旁边的蔬菜摊前买菜。他望了望她，笑笑，问：“买菜啊？”她答：“嗯，买菜。”答应着，脸就红了，她觉得像被别人窥出秘密一样，觉得自己也一下烟熏火燎起来。说到底，她还是不愿意自己俗常的一面被他发现。他倒不觉得买菜做饭有什么难堪的，倒觉得她更好看了，虽然已不再年轻。他想，这年月，会害羞的女人真是太少了，她居然还会害羞。于是他做饭时就想像她在家里围着围裙做饭的样子，她挽着袖子，一手掌着锅，一手拿着铲子，不时有一绺流海从她的额头滑下来，在她的额前一晃一晃的，她轻轻一摆头，想把头发甩开去，但那绺头发很调皮，贴着她的额头，老是去亲吻她高高的光洁的额头。于是她就停下手来，把那绺头发捋到耳后去，很是可爱。他想像他会在她做饭时悄悄来到她的声后，从后面静静地抱住她，她回过头来，低声嗔怪：“我在炒菜呢！”她做饭时也在想，会买菜的男人一定很体贴，也一定很会做饭吧。她也开始想像他戴着围裙做饭的情景，他戴着围裙，站在炉灶前，一手掌着锅，一手拿着铲子，不停地翻炒。他是男人，所以力气应该蛮大的，他应该会像电视里的那些大厨，抬起锅来，一颠，再一颠，菜的火候就到了，他的眼睛盯着锅，专注极了。两个人总是想着，于是也便觉得做饭都有了很多趣味。吃饭时他会想到她会给自己盛上饭来，于是他就起身给自己的妻盛了饭。她也会想，若是跟他一起吃饭，他会把她喜欢吃的菜挟到她的碗里，于是她也就把做好的豆腐圆子挟在了丈夫和儿子的碗里，丈夫和儿子都喜欢吃豆腐圆子。

现在他们越来越觉得离不开对方，一切都有了一种默契。有时他会发现她仿佛很憔悴的样子，他就在心里问，是不是工作太累了啊，他就在心里告诉她，要注意休息啊。过不了几天看见她精神又好起来，他就想，是工作太累了。唉，现在的工作，真不好做。有时她也会发现他的脸色似乎不是很好，她就想，是不是没休息好啊，或者是和朋友一起酒喝多了，她就在心里说，不年轻了，喝酒也得悠着点了。第二天再遇到，再看时，看到他脸色似乎红润了，于是也就放心了。

现在最怕的就是过周末和节假日了。为什么要有星期六、星期天，为什么要过节假日呢？他们都想，这样不好吗，不急不徐地干着工作，按部就班，多么从容踏实。这样的日子真是难捱啊！他只想要见到她，和她微笑、点头，问一声：“买菜啊？”日子仿佛就变得充盈而真实起来。于是他在星期六星期天去办公室，做出加班的样子，试图想要遇到她。但是遇不到，他不知道她每个星期六星期天都要带孩子去学琴，她儿子喜欢钢琴。遇不到她，他总感到坐立不安，在房间里焦躁地走来走去，妻子搞不清楚，骂他：“你一天到晚在这屋里晃来晃去干什么？烦不烦啊！”他气不打一处来，却不知道该怎么回答妻子。好不容易捱到星期天晚上，他想，真好，明天又要见到她了，真好！她又会是什么样子了呢？明天她穿什么衣服，是那件格子裙，还是那条月白色旗袍？她穿旗袍最好看了。星期天晚上她把儿子打发上床睡了，也开始想，他明天会是什么样呢，上个星期看起来头发好像长了点，剪了没有？他刚剪头发的那几天看上去特别精神呢！

为了这每天四次的相遇，他几乎推掉了所有出差的机会，就怕错过一次与她的相遇。她倒是没什么机会出差，所以这个问题基本没怎么困惑到她。倒是有一次，她好几天没遇到他，心里慌乱得紧，做饭时忘了把电饭堡煮饭开关压下去，炒菜时把酱油放成了醋，吃饭时望着一锅生米，老公说，你怎么了，五心不做主的？她不知道他是重感冒了，高烧得厉害，被老婆天天押去打点滴了。不过，终于又见到他了，她觉得心又平静下来了，做饭时也不忘东忘西的了。当然，她没问他，他也没有对她说过什么，还是一如既往，点头、微笑，在菜街子上互相看对方挑青菜萝卜、豆腐鸡蛋。

他想，就这样下去真好。就像一家人，不用说那些腻歪的甜言蜜语，只是默默地相守着。他觉得简直就是一家人了，那一份无间的亲昵与守候，那一份真切的牵绊和挂念。他甚至觉得在他自己的世界里，唯其与她的这种情感与交往，是他所有情感与交往中最为真实的部份，这种真实，更胜于与她的妻子，实际上，在潜意识里，他更认为她才是他的妻子，他们的家就是这从南城到北城的这条街道。菜市场就是他和她的家里的厨房，书店是他们的书房，鳞次栉比的商店是他们的客厅，你来我往的人群似乎都亲切得是他们共同的朋友。

可是有一天，早上下班时他们刚在菜市场上见过，他见到她买了几斤梨，他说：“买梨啊？”她答：“买梨，这梨很好！”他觉得她淡淡的笑也像梨，有着金灿灿的颜色，清香而不甜腻。下午上班时他就没遇到她了，他往书店里张望，书店里面没有她的身影。下班时没遇到她，第二天早上上班没遇到她，下班时还是没有遇到，他到菜市场上转了一圈子，怏怏地回到家里。他看到妻子买了一大堆东西，吃的穿的都有。妻正在穿衣镜前试穿新买的衣服，见他回来，开始跟他诉说：“这人生无常啊，没意思，你不知今天在明天还在不在，只有在活着的时候该吃吃好，该穿穿好，该玩玩好。”他问：“怎么了？”妻说：“我听隔壁张姐说，是哪个女的昨天中午还好好地买菜回家做饭，刚走到自家楼下，就突发心肌梗塞死了，前后不到一个小时啊。可怜，可怜，听说娃娃还小，才六七岁呢！”他心里咯登一下，想问，却又觉得无从问起。只在心里暗念，不会是她，不会是她。以后的四天，他都没能遇到她，四天后，他整个人瘦了一大圈，眼圈乌青，白头发冒出了一大堆，妻问：“你怎么了，这星期我陪你到医院好好查一查，身体要紧啊，像那个女人，身体都没有了，还有什么。”他顺从地说，好，过两天抽时间去医院检查检查。第五天早晨上班时，还是在那家书店门口，他见着她了，她的儿子低着头，脸上挂着泪水，怀里抱着她。她嵌在黑边的镜框里，淡淡地笑着，笑容像金色的梨。后面是脸色灰暗的男子，面容悲戚，再往后面是花圈、黑色的棺木，送葬的人群，人群的叹惋。他仿佛看到她就从那黑边的镜框里飞升了出来，长着白色的翅膀，慢慢地回首望他。他觉得心里一阵绞痛，蹲了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