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车祸 第11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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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饭后,石明有散步的习惯。他信“饭后百步走,要活九十九”的俗语,为健康。

黄昏,夕阳给山城的天空抹上一层霞光万丈的色彩。河岸散步的人群,三三两两,男女老少。依偎在岸边香樟树下的青年男女在寻梦。山间一层薄雾,被黄昏的阳光拥抱了,分不出身来,也许被霞光陶醉了,在霞光中披上五彩。河对岸的箫声仿佛来自久远的夜郎古国,幽远而又缠绵。风情街的古朴写满了山城久远的故事。

“散步?”熟人相见亲热地招呼。一个漾着满脸笑容的小孩在他母亲的牵手中将他的快乐融进黄昏了,“噗”他右手中的小圈儿飞出色彩斑斓、五彩缤纷的水泡,飘飘荡荡消失了。石明从温泉桥下,走河堤。晚风吹来,堤上的柳枝轻歌曼舞。川河中的水波在夕照下,嵌着点点星光。

“出车祸了。”有人惊呼。石明也听到了这样的惊呼。河岸边的香樟树仿佛也听到了这样的惊呼,飘飘渺渺地撒下几片泪叶来。“出车祸了。”石明再无心漫步享受眼前的美景,他仿佛被人牵着,快步上岸,寻声而去。一块小顽石调皮地把他拌了一个趔趄,两只老鼠打架争一粒米让他与河石比了长短。

这段时间总是出车祸,不是摩托车出事就是小轿车出事。社会发展了,摩托车多了,小轿车也多了。私家车多了,公家车也多了。飚车的多了,玩时尚的也多了,石明想着。在他的脑海里,一幕幕车祸仿佛在放电影。高考后的当天晚上,一对刚毕业于县中的男女生为了爱飚车在县城大道上,撞上道旁停着的“的车”而亡,为爱殉情了。一位酒驾者,驾着私家车被警察拦下,这位酒驾者在朦胧中停车在朦胧中下车,一看是交警,仿佛在朦胧中知道因酒驾的后果,忙抓起驾室里的酒瓶咕噜咕噜又喝起来,冲警察憨笑道:“我喝、喝酒了,不是酒驾哦,你们看、看到的,我、我现在停车了才、才喝的。”说完偏偏倒倒一路歌声扬长而去。

出事点围了一圈又一圈看热闹的人们,伸着长颈鹿一样的头,指指点点,仿佛在指点江山:

“快打‘120’嘛。”不知道有人打“120”电话没有。

“哪个将她扶起来?”有人说,可没人见行动。

“你去扶,不知道现在?怕有麻烦,还是等警察来。”

“肇事者呢?”

“跑了。”

“啥车?”

“……”

石明靠上去挤了进去钻进人圈里。交通被阻,大道两头的车辆排成长龙弯弯曲曲似蚯蚓样。喇叭声此起彼伏,仿佛山城特有的乐曲。出事点的人声叽叽喳喳,如谷场上的麻雀。他没说话,他也伸着长颈鹿头,心想是谁人被车撞了,没亲人?怎么没人管一下?再不送医院可能……只听有人说道:

“她身上有电话吗?打电话给她家人。”

石明看见了,他从人缝中挤了进去,看见一位女子躺在地上蠕动。从穿的衣服和头发可见是个女人,六十多岁吧,身上和脸上满是血污。

围观说话者只顾说话,你看我一眼我看你一眼,还是没人上前将老人扶起来。

石明在这人圈里转了圈,还是没认出这女人是谁。他想把那人扶起来,可又想,是否有麻烦缠身。此前并非没发生过,他也听说过,一位老人倒在道旁,被一位好心人扶着送到医院,被这老人的儿女们逼着非交了医药费方才得以离开。他还从网上看到这样一则报道:

金华汤溪90后小伙子吴俊东扶骑车摔倒的老人并送到医院,老人却咬定是被他撞倒。交警队做出事故无法证实结论,法院一审二审均判吴俊东负有70%责任,赔7.3万元……吴俊东和他的律师朱永平应微博工作人员的邀请,进行了一个小时的微访谈,共有507个网友提问。其中主要的问题是:“到底有没有撞人?”“到底是什么样的证据让法院判吴俊东承担主要责任?”“什么样的情况下需要承担责任?”……

石明心里很矛盾,像水井里打水的桶七上八下。他不想惹麻烦,他想自己靠那么一点养命工资吃饭,没更多的钱去为别人交药费。如果这地上躺着的女人再不送医院也许生命不保。

一个人也如他一样挤进人圈了,他还听到一声吆喝:

“挤啥嘛,没看到过出车祸?想当雷锋做好事?就把这人弄医院去,真是的。”

那人还是往前挤,没回话。石明见他挤到自己身边了,也没说啥话,只看他一眼,只听他说道:“同志哥们,做做好事,谁有手机,打电话给‘120’,不然晚了就来不及了,撞得这么老火,再不送医院,就没命了。”他挤去了前面,蹲下,把地上躺着的女人抱了起来,又说道,“请哪位拦辆‘的车’,我把她送医院去,钱我自己出。”这时,石明才仔细一看,这人已有五十多岁,一身洗得发白的中装裹在他的身上,背上还有显眼的补丁,穿一双解放鞋,一条汗渍油腻洗得有颜巴色的黄军裤,头发蓬乱而有丝丝银发。“你有手机吗?请你打一下‘120’好吗?”他带恳求的眼神看着石明。石明才猥琐地摸出自己的手机拨打了“120”。

时间在分秒中过去,急救车还没到,石明看见那人想把地上躺着的女人驮上背,可他失败了,一次两次三次,一位中年人帮了他一把才将那伤者扶在他的背上。

“谢谢。”

从远而近“呜、呜、呜”的声音传来,这是急救车的声音。

“‘120’来了,这下好了。”急救车由远而近,从车上跳下几位穿白大褂的医生,有条不紊地将被那人背着的满身血污的伤者抬上车,又“呜、呜、呜”的长鸣着扬长而去。

石明没上前,他想他没必要上前,这么多人在前,为什么自己就要上前呢?他也没去扶那被车撞的老人,他想这么多人没去扶,他为什么要去扶呢?背她扶她的一定是她的亲人吧。救死扶伤是医生的职责。他想他也没必要去过问这肇事者是谁,查肇事者自有警察去办,在这大道上堵车也自有警察。他看着“120”车呼啸而去,他看见那汗渍油腻洗得有颜巴色的黄军裤者默默无闻地离开,挑着他的一担箩筐朝小巷走去:

“收废书废报。”

大道上排成长龙的车辆在警察的有序指挥下缓缓而动。大道疏通了,整个山城又归于平静,在肇事点的地上,梅花一样的血迹图案在过往车辆和行人的踩踏下慢慢消失了。

“散步?老石。”有人招呼道。

“散步,饭后百步嘛,有益健康。”石明回话,他又朝河堤慢步而去。

石明并没把这次发生的交通肇事当回事,上自己的班,吃自己的饭,日出而行,日落而归,一日三餐,打牌喝酒,这是他每天的生活。他信饭后百步有益健康的健身之道。

“你知道吗?大道那边昨天出车祸了。”石明在办公室正写一份汇报材料,小文对他有些叹气地说道。

“哎,车祸太多了,飚车的,醉驾的,怎么不出事呢?”石明回答着小文。一双眼只看着电脑的屏幕,敲自己的键盘。

“那肇事者已被抓到。可伤者却死了,流血过多,送医院晚了。”

“死了?”石明继续敲他的键盘。

“死者是舒主任他母亲,我是刚知道。”

“舒主任他母亲?”石明停了手上的活,一双吃惊的眼看着小文,仿佛不认识一样。他悔,心想自己为什么这么混蛋。怎么不认识他的母亲呢?可他的这番心境是不能在小文面前表现的,他的眼神躲躲闪闪。舒主任是他的同事,怪不得现在没看到他来上班。作为同事,他后悔自己。作为朋友他更后悔自己。他想,晚上得去他家坐夜了。在这山城里,有一不成文的规矩就是无论死了老人还是中年人或者小孩,悲者自悲,痛者自痛,作为朋友、同事、亲戚都要去坐一坐,一则表示安慰,二则送点礼,礼尚往来,这是人之常情。

下午,单位有同事来收礼了,并告知在舒主任母亲火葬前需同事们做的事,安排大家去坐夜和帮忙做事,这是同事间的往来。石明只得将心中的一切埋在心底不能露出半点端倪,不能让认识他的人看出他心底所想,他做出若无其事的样,只表出因同事母亲去世的悲痛。下了班去舒主任的家坐了一会儿,在他家吃了晚饭,问管事的是否还需做的事,在得到肯定答复没事可做时,他又想到散步。石明没去,这一天他打乱了他的雷打不动的生活规律。他找了三个同事围了一桌麻将玩起牌来,只有这样才好蹉时间,独坐一晚,他没这耐心也没这毅力,除非这事落在自己头上。

有夜的钟声传来,那是来自城边白塔寺的晚钟。麻将的哗哗声,灵前歌师唱孝声,伴着坐夜人那特有的声音,“输了数钱,没钱打磨。”“青一色,混一色,两个鸡,一人一百。”……

石明输了钱,可也不好走,他想有人来接他的位,休息一下,换一下手气,可没人赏光,他只得硬撑。没钱了,借,工资发了,还,这是他玩牌的原则。在外借的钱多了,回家总是“妻管严”。

舒主任一家在自家屋楼里围坐着。三弟兄一姐一妹黑着脸,七大姑姨斜躺在沙发里,一个个脸上写满了愤怒。

他二弟说道:“大哥,不可能这事就算了,你路广,你做主。”

他大姑说道:“非出四五十万不能了结,不然找政府去,不火化。”

三弟说:“把那肇事者拉来一刀刀剐。”

满姨说道:“找法院判他十年二十年,肇事了还跑。”

“……”

石明的手机唱歌了,“情姐下河洗衣裳。”他一看,是妻的电话,就强挤着脸扯着不自然的笑。这是他求之不得的事,是他与妻子的约定。

“老婆来电话了,你们玩,我去去就来。”其实他人也希望他走,不走?没钱,这年头,没钱谁和你玩?话虽没说,可心说你滚吧,油头滑脑似泥鳅。他又笑笑,把包按按,确信裤包里的钱还在。

离桌,出门,他去僻静处回了电话,才知道家里有人找。石明不想有人来找,他知道来找他的人不是老家的叔叔伯伯们就是他们的儿子女儿,再就是那些老家的姑九大姨的亲戚。他知道来找他就是托他办事找工作。有时连迁个户口办个身份证也来找。更让他气的是有一次,一个老家的侄儿在城里与几位穿帮带裤的酒肉兄弟在一家酒馆里喝醉了酒,三句黄腔便将酒馆的店门砸了。被警察抓后,他那母亲哭鼻抹泪地来找去说情,石明去了,请了客吃了饭才不得已按治安处罚罚了款把人放了,还说大话狂话,到今也没将借自己的钱还上。借贷款要他担保,找政府办事要找他带路。对这些,石明想着就来气,还不敢得罪。你不帮行吗?甩你一句:“你有老人在家,有个三病两痛要人帮不?老人过世要人抬出门不?当大事。”

进门,被妻子一顿的奚落:“你一天就不归家,只知道在外打牌赌钱,这家要不要,快被你磨得家破人亡了,还赌。”石明不说话,他知道好上这一口了,有啥办法呢?只得在妻的面前陪笑陪乖,谁叫你没她挣钱多呢?

来找的亲戚他并不认识,不知道又是哪个大姑大姨大公大叔的门下来找他了,为何事。石明还是得尽自己的地主,倒茶端水将家里的瓜子花生糖果端出请来客吃。

“这是山那边大娘的大儿的女,她找你有事,从山那边一路走来一路问来。”妻子一顿奚落后言归正传。妻子的脾气,石明知道,不言不语不吵不闹乖乖听,家里就不会发生惊天雷鸣电光石火,要打牌赌钱正常行事抠她腰包没意见。他仔细打量起来客,一头黑发已有银丝,乱如雀窝,一身衣裤仿佛从菜罐里刚扯出穿上一样。他皱鼻嗅嗅,那脸就拉得变了形。

“你是表叔?耽误你时间,很不好意思,找你只一点小事,我是听婆说你在这单位。”她说话吞吞吐吐,又仿佛不好意思。“家里没啥,说你们难买土鸡蛋给你们带了二十个土鸡蛋。”她说话,说着说着就不说了,开始啜泣变成哽咽。

“有啥子话就说,别吞吞吐吐,我还有事,我们舒主任家母亲死了要去坐夜,这是同事间的往来,再说一个单位。”石明心里烦着,可又不好发作,虽不认识,也是亲戚,他知道他们是无事不登三宝殿。

“事情是这样。”她说道。“你那表孙昨天下午来城里办事,不知在哪喝了黄汤,骑车把人撞了,听说那被撞之人死了。他个背时砍脑壳的把人撞了不把人送医院,自己从地上爬起骑车跑了,被警察抓回来,派出所打电话给我们才知道。看他那鼻青脸肿,搓得稀烂的脸,要赔钱还得坐牢,你看这日子怎么过,背时砍脑壳的,不昌盛。”这让石明叫表侄女的把话说完,一把鼻涕一把泪的抹着大哭。

哭,只母亲为儿,这车撞死了人要钱赔,还有牢狱之灾,这是谁都清楚不过。石明想,这事很难办,钱从何来?犯了罪只能是判轻判重的事,又喝了那黄汤,是醉驾,撞了人不行人道,反逃逸。石明叹气,心想尽他妈的给自己找麻烦,他又不能发作,这叫哑巴吃黄连有口说不出,这苦仿如刺梨在棕袋里倒不出。

“对方是谁?”石明虽这样问,可他已知道对方是谁了,昨天下午,这城里发生车祸只这一起,没有第二起。自己在场怎么不认识他呢?只是当时听说肇事者把人撞了,逃了,可他万万不明的是这肇事者就是自己的亲戚,他也不知道这被撞之人就是舒主任的母亲。现在真不知道怎么办了。他很为难,他真想抽自己的脸,把自己的脸抽上十巴掌二十巴掌才解恨。。

“听说这被撞之人是你们单位啥舒主任的母亲,他们叫我来找你,说你们是一个单位好过话。”那被称为表侄女的带着哭腔哽咽。又说,“你得帮帮我,不然我真不知道该怎么办了?”

“这事不好办。”石明说了原因,一是醉酒驾车,二是逃逸,三是不行人道,撞了人还逃。看这表侄女哭得鼻涕眼泪一把抹的样子,他心里也不好过,便宽慰她道,“我去找舒主任说说,不过要准备钱。要求得舒主任一家原谅你们。如果他们原谅你们,这事就好办了,如果他们不原谅就不好办,人死了,还是他母亲,谁不痛?”

“那要多少钱?”

“我帮你算一算。一是人死了要赔偿,大概三十万;二是这交警和派出所,要吃饭,要甩烟,他们高兴还得去泡脚,还得去唱OK,这些都要钱,粗算先准备四十万。当然能少就少,少不下来,我也没办法,关键是人死了不好说话,现在办事你知道烟搭桥酒引路钱说话。”

“你这人,平时吹牛皮,上可登天,下可入地,今天怎么了?自家亲,你是帮也得帮,不帮也得帮。”一直不发话的妻子,发起话来如竹竿进巷,打雷下雨来真的。石明没办法,谁叫你没她挣钱多,说话当然得矮半。

“我去想办法,你凶哪?事情得一步一步来。”

石明那表侄女是妻子送出门的。出门了,他的心里一阵痛,他在想这事怎样去对舒主任说,这忙怎样去帮。如果自己遇这事又将怎么办?不火冒三丈不拿钱不坐牢一定不罢休。等妻子将客人送走回来,他就有点火冒三丈了,想发脾气给妻子一个下马威,想砸一个水杯来表示对她的不满,在他面前总是指手划脚,不给面子,将手中的杯子举过头顶,将杯砸向茶几,只听“噗”很轻的一声脆响,对老婆笑道:

“我坐夜去了。”

时间在分秒中过去,日月的光阴随地球的转动,半月就过去了。石明去了交警大队,递了烟说了好话,才得队长的一句实话:“只要舒主任原谅,这事就好办,以人为本,共创和谐,我们决不诉讼,但要教育教育。”

石明的那亲戚还在派出所拘着,他跑了所长跑指导员,递了烟说了话,得一句,事情没解决他们不敢放人,对公不对私,关系归关系,人情归人情,法最大。

舒主任这段时间的心情很不好过,母亲死了,死于车祸。原本想求得政府解决,不解决不火化,要肇事者拿出钱来,按肇事逃逸罪判他十年八年。家里闹得一窝火,说啥杀人抵命天经地义,去把那肇事者逮来一刀解决算了。还说啥政府不解决就上访到省到中央。自己是干部。舒主任一个一个作解释才算将火平熄,将母亲的遗体在家安放了一天就送去火化了,他说人死不能复生,如果采取过激行为,那我们也是犯罪,肇事者犯了罪,我们不能跟着犯罪,死了一个还让死第二个?那是我们的不对了,这是故意犯罪。话说到这份上,家里人就不闹了。舒主任在母亲的遗体前烧了纸钱,流了满脸的泪将母亲的遗体送去火化了。

这一天的天气很好,金黄明媚的阳光和煦柔和。石明的亲戚被派出所放了,他们说是舒主任打的电话,说这事算了,我们不追究了,只求他能在你们的教育下,今后遵纪守法。事后舒主任对这起肇事没再提。石明很不好意思,原想等舒主任一家将丧事办完了,缓过味了,再去找他说说好话,求求情,用点钱将此事摆平,免掉这亲戚的牢狱之灾。没曾想,这舒主任在他还没来得及去求情,就打电话给交警和派出所说不予追究了。石明在家里想了一晚上也没想明白。

这天下午,金黄明媚的阳光还是那么和煦柔和,那表侄女与她那不争气的儿子带着礼来感谢他了,进了门对他说道:

“表叔,谢谢你,谢谢你。”那表侄女眼泪婆娑一把鼻涕一把泪。

“表公,我今后一定听话,一定遵纪守法。”

“遵纪守法?你混蛋,茅坑里的石头,又顽又臭,是人家舒主任救了你们不追究你们,要谢谢舒主任去。”石明怒喝道。

开门摔门,只听“砰”的一声炸响。。石明“噔、噔、噔”下楼散步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