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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年去流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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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清楚地记得那一年我们十八岁。当我怯生生地把三张百元大钞递进售票口的时候,满脸胡茬儿的售票员操着很浓的京腔问我们俩:“嘿,多大了你们。”

“十八岁。”我回答。

我说的我们俩指的是我和耗子。

耗子是我高中最好的朋友,我们在高考前五个月来到北京,报考了中央美术学院并画了平生最得意的一张油画。

考完最后一场出来,耗子在美院的围墙边忐忑不安地问我:格子,你感觉我们能行吗?我长吁了一口气并回忆着考试的每一个细节,然后说没问题。耗子再没说话,抬头看着头顶上的阳光,明媚的光线从天空柔和地直打下来,经过树枝的时候被划得更加细密,在我们的头顶化作一片金黄。耗子的轮廓被光线分割得更加分明。

大街上已经车水马龙,时过正午,天气开始变冷,我们呵着凉气由南往北奔跑在北京西站前面的过街天桥上,双肩包在背后一颠一颠地拍打着我们的屁股,脚下是穿梭着东西来往的汽车和行人。那时候我们脑子里满是西安。黄土高坡和白羊肚手巾,鲜艳的红头巾和豁亮亮的信天游。

这是我和耗子的秘密,从爸爸妈妈的角度来看是一场预谋,当我在考场上看到耗子画板上的黄土高坡、窑洞、远处山上戴红头巾的小伙子、和编粗麻花辫的姑娘的时候,我预感到我们要有一次伟大的远行。千里之外的爸爸妈妈担心他们的乖孩子是否温饱,而我们俩在小旅馆里心照不宣地开始了这次远行的计划。我想他们知道了我们在距离高考还有五个月之前跑到两千里之外的西安一定会对我们怒目而视暴跳如雷,但是我们只是有想出去走走的简单冲动。

耗子说这次出门让我有一种感觉,他说我们好像在私奔。

车开得不算慢,走过了大片大片的平原之后开始过高架桥和隧道,我的耳朵里充满的是许巍忧郁空旷的声音。听到夜里两点多的时候,CD里的电耗光了,耗子就给我讲起了终南山顶上终年不化的积雪以及传说中仙风道骨的白衣秀士,后来就迷迷糊糊睡着了,梦见自己在唐朝时的大街上表演点石成金的法术,身边是体态臃肿的唐朝女子;然后无缘无故被《七剑》中狰狞的官兵追杀,突然就被惊醒。这时候,我才看见车里已经堆满了属于西安的明媚阳光,照在身上很温暖,北京的寒气被一路的颠簸颠没了。西安的车站是我想象中的那么晦涩暗淡,古城墙像一个屏障,让我感觉格外安全。踏出城门的第一步,我的脚被陷进厚厚的土里,松土里的空气被脚一踩,“噗”的一声从鞋底钻出来。耗子拍拍溅在裤腿上的尘土,向路边一挥手:出租车。

我们没有赶上出租车,一个敞棚三轮车突突突地开过来,耗子跑上前去大叫:停、停、停,然后我们上了车。

“去哪?”司机问。

“长安街。”耗子回答。

我没想到司机会把车开得那么快,灰突突的摩托三轮车像一匹脱缰的马,没头没脑地在车流人流中左冲右突、横冲直撞,路边五颜六色的广告牌和高楼大厦,车马人群像流水一样迅速向我们身后退去,我和耗子裹紧了羽绒服兴奋地仰起头在川流不息的西安街头大喊,天气微冷,耳边的风呼拉呼拉地响。

长安街上车辆稀疏。耗子指着脚下的柏油路面说,格子你看,这才是张楚唱歌的那条路,人来车往,张楚眼睛一眨不眨地唱:我躺在我们的床上,床单很白,我看见我们的城市,城市很脏。

耗子的话让我想起几天前在北京,我和耗子、小柒、豆儿一起去天安门的时候,小柒站在挤满车辆的长安街边,念诗一样地说:你坐在我对面,看起来那么端庄,我想我应该也很善良。我打了个哈欠也就没能压抑住我的欲望,这时候我看见街上的阳光很明亮。他念完后对我们说,张楚可能就是在我这个地方唱着他的《爱情》。耗子摇摇头说不对,张楚唱歌的地方应该是西安的那条长安街,那里应该有灰暗的城墙,灼热的阳光,花店里花儿鲜艳地怒放,音乐店里放着当下流行的甜歌蜜调,张楚就在这种气氛中出现了,看着身边匆匆忙忙表情单一的行人,听着甜歌蜜曲,心里有一种莫名的不满与愤怒,于是他大踏步走着,开始念他的歌。

那天在天安门广场,耗子站在天安门前让我帮他拍照,金黄色的琉璃瓦在阳光的照耀下熠熠生辉,他站在金水桥上,遮住了背后城墙上大像框里的伟人。镜头里,耗子的脸洁白无瑕,但却没有表情,我说耗子你笑一笑啊,他把嘴角微微上扬,眉毛一弯,笑得很忧伤。

天安门、纪念碑、纪念堂、大会堂……咔嚓咔嚓,相机在响。

可是我清楚地记得耗子以前是从不和这些名胜古迹合影的。

耗子不止一次地对我说他讨厌那些把自己在某某某旅游胜地拍的照片拿出来给人炫耀,然后说“你看我去过那个地方”的人。他说如果可以的话那些人肯定会把那些名胜古迹搬回家,这种人大多是既自私又虚荣的。我说,照这么说那全国没有几个不自私的人。耗子就再也不说话了。

记得那天的天安门广场的上空有很多风筝,它们在我们头顶安静地飞翔,没有生命也没有自由。耗子说你看它们飞得多无奈啊,想要挣脱绳子,但又离不开绳子的保护。因为它们的生命那么脆弱,没有了绳子他们无依无靠,随时会破碎。

我们仰着头看那些风筝,看到眼睛狠狠地疼。耗子突然转过头来对我说,格子,后天考完了我们去西安。

长安街上并不嘈杂,偶尔有汽车呼啸而过,带过一阵含有土腥味的风。耗子突然有一个很奇怪的想法。他说他决定唱着张楚的歌走完这条长安街,并让我用DV帮他拍下来。我接过DV机,站在路中央的栏杆上,调好焦距,看着耗子的背影在 DV机的画面里越来越小。午后的阳光很温暖,耗子沿着柏油路中央的白线走得从容不迫,他的白色围巾和黑色长发随风飘动,身边不时有汽车匆匆地划过。耗子唱的是张楚的《姐姐》,歌声高亢悠远,随着他的渐走渐远被风吹得断断续续,最后一点也听不到了。最后,他的背影在街尾变成了很小很小的黑点。

后来,耗子在这段片子的结尾加了一段旁白,他说:2001年,冬天,我在西安的长安街告诉清格,脚下的这段柏油路是张楚唱着他的《爱情》走过的地方。然后我唱着张楚的歌走完了这条长安街。在这条陌生的路上我匆匆地回忆了三年的高中生活并流下泪来,清格不知道。因为西安的风很大,大到可以瞬间蒸发暴露在空气里的水分。

晚上,我们栖息在一个临街的小旅店里,隔窗可以看见对面的小吃摊,凉皮、羊肉泡沫、麻辣烫。这是我们理想中的旅店,不是太奢华但是干净温暖。敲敲墙壁就有服务员送来热水,想吃东西了,隔着窗户跟对面小摊打个招呼,笑容满面的摊主就会把包好的小吃递过来,收钱找零。在这样的天气里裹一条被子围坐在床上,聊聊天、看看电视甚至干坐着都是一种享受。

第二天的计划是登古城墙。

经过一条狭窄的阶梯,我们登上了城墙。上面有个小广场,平坦开阔,头顶是蓝蓝的天。广场上有火炮、战车和一些攻城器具,都是后来仿造的。沿着城墙往前走,脚下青灰色的砖变得破碎斑驳,道路 坑坑洼洼。风很大,太阳很快躲到云层里去了。我们双手插在兜里沿着墙边儿走,看到墙根下立着一排一排的老式青砖瓦房,房顶用油毡、泥灰板搭盖着,房子之间搭了一些竿子,晾了红红绿绿的衣服,红砖房里的人以捡垃圾为生。我们停下来,坐到城墙的围子上,两脚伸到墙外——这是一个危险的姿势,因为只要一欠屁股或者后面有人轻轻一推,我们就会从十余米高的城墙上掉下去。耗子说他喜欢用这种姿势欣赏眼前这种破败的景象。他说他想带上两个大音箱和自己喜欢的音乐住到这城墙上来,远离喧嚣与繁华,脚下有这个城市最朴质和贫穷的人民。他可以每天听那些西安歌手或狂暴或阴郁的歌,站在城墙上看城墙根住在红砖房子里的人,他们生活得平淡而辛劳,但是有满满当当的幸福。晚上听听收音机里传来的微弱电波,在嗞啦嗞啦的噪音中睡去,梦里会有白天看见的漂亮姑娘,洁白无瑕,笑容甜美。

耗子还想继续说下去,这时候他的手机响了。

我听见他电话里传来厚重的男中音:

“……昨天就该考完了吧?”

“嗯。”

“今天去买票,明天就回来吧,我下午去车站接你。”

“好吧。”耗子犹豫了一下。

挂了电话,耗子苦笑了一下说,没想到我们的第一次流浪,就这么结束了。

梦想就像天上的风筝那样易碎,自由就显得那么珍贵,因为在追求梦想的路上,时间也不再廉价。

在车站排了很长的队,买完了票,已经是下午六点了,我和耗子进了一个很普通的餐厅吃晚饭。我们点了四个菜,几瓶啤酒。

耗子问我,格子,你说我们这算不算真正意义上的流浪?

我想了想说,应该算吧,也许流浪需要的只是一种生活在别处的心态和感觉。

耗子说也许吧,我只是厌倦了那个呆了十几年的城市以及一成不变的生活模式,而能让我放松、让我释放的地方就是那些破败的景象。在这里,我可以站在贫困的角度仰视奢华与富足,我可以坐在城墙上体会脚下这些人的艰辛,也可以眺望远处那些自己一直置身其中的繁华区,看到那里面的自己。

耗子点燃了一支烟。他说他不知道自己是不是适合流浪,他喜欢陌生城市带给他的新鲜感和不为人知的某种,但是他现在已经开始想念爸爸妈妈了。他说其实他考中央美术学院是为了爸爸妈妈在收到通知书后那会心的一笑,他只想坐着不同的火车开往不同的城市,画下城市里或繁华或破败的种种景象。他说他在天安门前拍的那些照片是违心拍下来安慰爸爸妈妈的,他只想让爸爸妈妈感觉他是个很安分很正常的孩子,会像普通人一样在天安门大会堂前拍下照片拿回家摆在客厅显眼的地方,会按照大部分人的生活方式生活,最终也会磨平了棱角像正常人一样生活得很幸福。这样他们就能心安了。

耗子晃了晃手中的烟,他说,格子你知道吗?我在爸爸妈妈眼里一直是个很乖很温顺的孩子,他们现在都不知道我会抽烟会喝酒呢。我爱他们,可是我却欺骗了他们。

我似乎喝多了酒,渐渐听不清耗子说话的声音,脑子里一片混乱。考场上绚丽的油画、隆隆前进的火车、天安门广场寂寞的风筝、阳光下耗子忧伤的笑容,这许多画面像电影带一样在我的脑子里交替闪过。

我记得我们曾经信誓旦旦地要坚持我们认为对的事情因为那是我们的信仰。

我们唱着歌说现实就这样,我们不投降不投降,唱到嗓子都哑了。

可是我们就这样,为了爱,一点一点简单地与现实讲和,向这个社会妥协,放弃自己一直坚持的东西。也许对于倔强的孩子来说,这是上帝让我们长大的最好最仁慈的方式。

离发车还早,我和耗子坐在车站对面的阴暗角落里抽烟,天很黑,我们看着车站门口来来往往的人流,沉默不语。耗子的烟卷在手指间明明灭灭。我看不清他的脸,只能靠烟头的火光看见他细长挺直的手指。耗子突然对我说,格子,开学后我就要去十三中那边的高考突击班借读,我们要暂时分开一段时间了。其实我们一直都是很努力很努力的孩子,我们一直都没有放弃内心坚持的理想生活,为了梦想,我们真的可以倾注自己的所有,为了梦想,我们真的可以付出所有的爱和期待。

当天晚上,我们坐十点的火车回了家。凌晨四点,从出站口走出来的时候,耗子撮起嘴唇,打了一个响亮的口哨,哨声划破黎明前昏暗的夜空,传了很远。

一个月后,我的生日,耗子托人带给我两张碟片,打开看时,第一张记录了我在西安的许多细节,原来耗子一直在偷空拍我而我一点也不知道。另一张耗子说是附赠的,就是我拍他唱着歌走在长安街上的那张。耗子还带了一封信给我,他说其实那天从出站口出来的时候,他就结束了他的上半场青春,他没有准备也不知道什么时候开始下半场,更不知道它什么时候结束。

他说格子你知道吗,我喜欢西安,是因为西安的风很大,可以吹断风筝的线,并且让断了线的风筝自由飞翔,不会坠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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