幽浮 第7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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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段中年人渴想遥远的梦境，却面对一位不想从人生退场的老者的对话，一直回荡在我的脑海中，多年未散。好像是句玄语禅话，成了我心中的一出公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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几天没你的信件。你藏匿在虚拟远程的彼方，悄无声息，没有只字词组飞来，信箱仿佛矿坑，也把心情一起拉下，暗无天日。
你习惯起伏心情，日子因此也过得跌跌宕宕的。
我一时也沉默起来，像只等待狩猎的兽，只能静下心来，枯候。
然后，日子刺破夜的窗，时间终于发声。你寄过来一封信，写得垂头沮丧，文字像残兵败将，就连逗号也似快被歼灭，语气更像打了败仗，断断续续的，连不上。
漂移。你把生活那样形容，说自己好像浮在半空行走，连该向左或向右都分不清，感觉失重地飞起来，然后漂移。
我一时忆起那则刚读过的新闻：最近一连出现了几起幽浮事件，专家却找不到解释的理由，百思不得其解。
一定要有原因，要有理由，日子才能有光有热，才能在颊间漾出几朵微笑花朵，才能过下去吗？我也不清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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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是被你的漂移解构了日子的单纯和简单，我竟也开始过起“幽浮”的心情，莫名腾空了起来，一切乱了、糟了，连季节是秋天，天空有点灰，云薄了，都是一种彷徨眼神的凝视。
像在溺水，却寻不着一根生活的浮木可救。
只得往书中去。
我见过柳美里，翻了她的《水边的摇篮》。想不到她把童年搁放在水边，把那里说成爬不上来的洞穴，那是一个不小心就会掉进去的“陷阱”，有着像手帕脏了洗不掉的污渍一样的不幸。
张让也没把童年说得兴高采烈，说它是生命里第一个无可挽回的失落。因此在《也许有一个地方》中，她又拉艾伦·米尔恩过来见证：“因为我一直需要逃避。”
怎么会这样？光灿华美的童年，在他们的行文中，竟都成了一条呜咽的逝去的溪流，一点也不快乐。
跟你一样，日子是漂移，而我被幽浮了。
于是我漫步清风明月中，挥霍那取之不尽的夜色，想找点什么。
无意中邂逅了一位熟稔的老者，问起了近况。他竭力以笑声缀点语气，佯作一派轻松。“就种些菜，种些菜，然后过日子，过日子。”仿如流动的秋风，我在他的脸上阅读不出退休后的闲适，只感觉秋夜的苍凉。
幸好，窝回沙发时，屏幕上的乔·路易斯打完一场拳击后，跑过来对我说：“在赛场上你可以逃跑，可是你无处可藏。”
是的，一定有些什么不同的，只是我尚未发现。
关于漂移和幽浮。
3
七十四岁的父亲坐在问诊桌前，问了一句惹得对面中年医师咯咯大笑不止的话。
他问：“我还可以工作吗？”
装了心脏支架，逃开过一场心肌梗塞的大病，一回诊就是这番辛辣的大截问。
医师点头，同意他，小小的电剪持在手上，距离胸口还算遥远，电波应该干扰不了支架上的电池。父亲很满意医师的答案，一脸微微的笑，漾开了病中多日的忧虑。
他还可以逃开，暂时逃开人生必然苍老必然偃息的宿命。
他的微笑却引来医师不解。
“我都想退休了，你那么辛苦做什么？”
一段中年人渴想遥远的梦境，却面对一位不想从人生退场的老者的对话，一直回荡在我的脑海中，多年未散。好像是句玄语禅话，成了我心中的一出公案。
“我很清楚我在哪里；才不愿在别的地方。”
文德尔·贝里的《失落的世界》也告诉我这样使心里一亮的句子。
漂移和幽浮，好像把日子变成两个世界，好像有点不同，我有点那种感觉，只是分不清。
写信。阅读。书写。思考。我耽溺在日子中。
“当然不同”——问了跑去当保安的弟弟，他丢了工作大半年，生活不愁吃穿的，但就是无聊，所以找了件事来做，完全不在乎薪水的多寡，只想找些人可以见面可以聊天。他说，一个人面对家中墙壁的日子，很寂寞，也很孤单。
漂移，是被推着走，而幽浮，则是自己来的，你要发现，才有光。
4
我习惯在夜色中漫步。我的狗也跟去，一路欢欣奔跑，在田埂在小路上。
它喜欢在草地上磨蹭。
只要有一小小块，绿色的草地，不必太大，无需是庭园的或是操场，很单纯，就是一处从埂边漫上路来的草坡，就翻滚个不停，好像在草地上搔痒，那眼神简单地告诉我：很舒服。它的快乐很容易。主动地，找了一处草地，就寻获了。
而我有时是不耐的等候，毕竟子非鱼，我穿越时空成了面对惠子的庄子。
小路旁大半是水田，却夹了一块不大很突兀的菜园，有人在上方搭了竹架种丝瓜，下头是一些蔬菜，波薐菜汤匙菜小白菜。我走过去，轻轻地，知道菜园中有人，一部机车就搁在田边，那么晚了，还有人辛苦地耕作，清风陪我叹了个息。
那是几个礼拜中一直存在的，谬误的，喟叹。
有天，他从黑暗的菜园中走出，在我的月色中，我们照面了。
“这么晚了，还在工作？”我先问过好，再送上关怀。
他笑得很开心。
“刚下班回来，过来看看它们。”
说得好像是养了一大群的孩子，上完了一天的班，不放心他们，还没回家，就先跑来看看他们今天过得好不好？
他随手摘了一条丝瓜，就说要送我，熟了，今天摘下今天煮，味道鲜美。
一直以为他是被生活所累，原来那是一种错觉。小小的菜园是他的桃花源，他上他该上的班，被日子漂移，领一些养家糊口的薪水，然后就跑到这里来，假日也来。他说，在这里最快乐，好像见着了光。
幽浮。
我突然想起，幽浮。他也在逃避，逃避一些中年的迷惘和疲惫，在生命的地图上被推进着，但他给了自己一道灵光，关于日子。
读陈文茜的语录，说到人生，她说成是空间有限的展示柜，说成是几页不断修改的脚本，一直到那则优人神鼓才忽然通了，她引作者的话下脚注：“一个人必须同时是两只鸟，不论你在做什么，让内在的另一个你，不断地观看着你。”因为，人的脚步和思想无法静止，一直动着。
不同的，只是被动或主动。
父亲常常很得意地在我离家前，问我要不要菜豆或丝瓜？然后拉开冰箱，把一条条一包包裹在报纸中躺在架中的它们拎出。他，七十六岁了，一直有收获，主动地在他的工作场域中出击，然后有所得有所成。
我在他的眼光中，发现幽浮，日子的光。
所以，跟我的狗一样，它找它的草地去翻滚，而我则在一株桂花前，贴近了鼻尖，吸了几口秋味。桂花在屋前一隅，很寂寞地等待，有缘人前来。
而我跟它互成了彼此的幽浮，主动寻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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告诉你这些，是不希望你的日子如波浪，只是一路被推被袭，然后无可奈何前进。同样的灰灰的天，云薄如雨丝，而我是不愿漂移的。
我走出屋外。
两手大开，微闭起眼，猛吸一口，难得的，秋天的雨的气息。
正如走过收割后的田边，我闻到了丰收的稻禾欣慰的汗水味，那可是它辛苦一年的酝酿。我是幽浮，幽浮的日子，我喜欢主动，主动地在不完美的日子中，寻找光。
就这样等你。等你的邮简前来，以熠熠的灯讯回答我，说你也找到了。
毕竟生活不是需索无度腐败老丑的厌物，而日子有时是荒凉，但也很绝美的。只要你有光，一束引你前进的，虽微虽小，却都是有希望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