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相见欢 第1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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相见欢

泉子

相见欢·同学会

二十年后,我们顶着薄霜来相认,

一段遥远得有些恍惚的青葱岁月,

就像VCR上那些未曾经霜的面容,

就像依然留在我们心中,

并未随我们一同老去的,那些青涩的往事。

相见是欢乐的,

即使我们的笑一次又一次加深了

脸庞上岁月的印痕。

我们相约二十年后再相聚,

仿佛又重新拥有了当年告别时的豪情,

仿佛明天会永远在那里等候着我们。

不知谁在我耳边轻轻地说,

“今天真是太高兴,

也太值得我们在座的每一位珍惜的了。

二十年后,不知道今天在座的我们

是不是还都在人世?

我们已是幸运,二十年来

四十位同学都依然安好。

而比我们低三届,

我爱人的那个班级,

已有两人不在人世了。”

黑暗中,我的笑容突然凝固在那里,

仿佛被一道剧烈的闪电照亮与雕琢。

那个将永远无法重逢的人,

又是此刻笑意盈盈中的哪一位?

我们紧紧握着的手,

热烈地拥抱,在多年之后,

是否都显得过于潦草与淡漠了,

当一次欢聚

成为那永远的告别。

若干年之后

在我几乎每天都要经过的小路尽头,

仿佛突然间升起了一堵墙,

一个白色的庞然大物,

它会在今后数十年,

甚至上百年中凝固在那里,

但我的手指并没有触到那冰冷而坚实的砖石,

那么,它是否是真实的?

当若干年之后

当另一个人代替我站在这里,

当他看着此刻正矗立着的

那砖石结构的庞然大物

以及身后将我引向了此刻的驻足之地的蜿蜒小路

终于消失于一片疯长的野草

或另一片钢筋水泥的丛林

他是否会问,他是否会记起

那个曾经的“我”

那些曾经的“我们”

都去了哪里?

太多的人世

树叶飘落下来,像极了人的足音,

在荒无人烟的山野,

我真的听见那些遥远的脚步声了吗?

还是因为我的心中

依然有着太多的人世?

弱小者

葡萄种植园在四周布下的

用来诱捕偷食果子的飞鸟的网兜

引起了被邀请来

参观现代化果园的诗人们的抗议

群情激愤的他们诅咒着

并用随身携带的小刀片

将网兜割出一个个大大的窟窿

两只,不,是三只扑腾着翅膀的

鲜活的生命

得以重返,那曾让它们

如此绝望的天空

在激愤的人群中

我因一种不合时宜的犹豫与忐忑而羞愧着

我该顺从于自然

还是对弱者施以力所能及的援手?

但谁是那弱者?

在一次次偷食并成功重返天空的鸟类

以及群情激愤,手握道德制高点的诗人面前

农场主何曾不是弱小者?

那个羞愧的人,他终于因他无法说出的羞愧

而独自走入了果园的深处。

多年之后

多年之后,你一定会怀想

这片离工作的单位一百米开外的

人迹罕至的小树林。

多年之后,当你怀想起

一段青翠得让人心碎的时光

并因此而落泪。

你同样是在为那些曾经与你一同生长

与凋零的树叶,

那些用一次次的开与闭来向你道出

时间深处之寂静的花朵,

那一次次在你体内用飞与止丈量着

天空与大地共同的边界的鸟儿,

你同样在为一次次将花瓣撒满天空的蝴蝶,

为那一次次将你生命中的寂寞

推向一个季节,或许是所有季节之顶点的知了,

你同样是在为你自己,

当你重新化作了一颗晶莹的露珠,

当你从无数的草尖上滑落。

叶尔羌河畔

我愿意是刀郎木卡姆民间艺人

那接近于迷狂的嘴唇上

蹦出的最新的一个音符

我愿意径直消散在

叶尔羌河畔

静谧的夜空

我愿意成为那轮依然

甚至永远无法满盈的月亮射出的箭矢下

一个孤独的鬼魂

我愿意再一次成为我自己

如果你抬头

如果你接住了一只恐龙

此刻因我而得以凝聚的注视

塔干拉玛沙漠

你看见月亮正照亮斜阳

你看见风在沙的海面上雕刻波纹

你看见孤独是那些已然死去

与依然活着的白杨

你看见宇宙是那些不再以不同来标识自身的

无尽的沙粒

你看见——

你在一个沙丘上坐着,坐着

乌鸦在另一个沙丘上,谛听

大地深处静默的啼鸣

伟大的羞耻

一只蜘蛛那么精致的家园

几乎没有任何征兆地坍塌了

当你踱着悠闲的步履

穿过那条人迹罕至的林荫小径

一种真切的同情与愧疚

并不意味着

一种不带意志的破坏理应获得宽恕

就像我们面对大自然

那些看似不经心

而又如此强大的力量

你曾经暴怒如传说中的雷神

你一次次地诅咒

直到你发现

你看见与听见的都只是你自己

直到你重获一个曾属于佛陀

或的瞬间

直到你再一次发明出

那伟大的羞耻

树叶簌簌地落下

树叶簌簌地落下来,

就像有人在树的内部摇晃着,

它们经由我的发梢,

我的手臂,

我的衣袖,

我的身体,

又径直消融在我身后的大地

最新的死

一只叮咬着我的小虫被我拍死在手臂上,

它的血依然鲜红。

我为这死亡的不期而至而忧伤,

如果它同样作为道

作为真理

作为神的承载者,

就像你、我,

就像更多同样微小的事物,

那么,道就不会因这最新的死,

而发生一丝一毫的损益。

在深秋

在深秋,树叶依然凝固在枝头。

只有更开阔处的枯草

忠实于它们身体深处的时钟

并在光的锋刃下

一寸寸地匍匐,

哦,它们终将在幽暗的根部再一次发现天空,

它们终将在大地的深处再一次与蔚蓝重逢。

鸣鹫镇

我记着这美好,

我记着一位哈尼族姑娘,

我记着一位我未曾谋面的

在缘狮洞修炼的二十二岁的年轻僧尼,

她那铅华洗尽的脸庞,

消隐在以红笔书写的寺院布告与门联中

我记着那铺陈向远方的铁轨,

直到一个陌生的国度。

我记着,那浸润着整个青春岁月的,

此刻正涌向中年的忧伤与孤独。

红河感怀

在河流的另一侧就是另一个国度了

这是以河流的中间线分隔的两个国家

而这曾是同一个家族在河的两岸取水、洗涤与繁衍的故土

那曾将两岸,将一块古老的大地缝合成整体的流淌

那在千年中持续的奔流

此刻,它被两个国家与民族分割。

它使我再一次置疑国家与民族的意义

或者说,国家是什么?民族又是什么?

如果国家与民族都不是那破碎的

那被分割的,重回最初的完整的力量,

那么,从来没有一片古老的土地真正属于过我们,

从来没有。

生命之美好

如果生命如这一刻,

你静静地坐在岸上,

静静地看荷花渐渐地开

又谢了

看荷塘如此地繁华

又渐渐地衰败,

那么,生命就是美好的!

如果生命如一朵绚烂的荷花,

如一朵朵绚烂的荷花

铺陈而成的荷塘,

它看着你,它们看着你,

而你一直坐着,在堤岸上。

那么,生命一定是美好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