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手术 第3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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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们坐在黑暗里。阳台掠过从海边吹来的硬邦邦的风。唐娜说她想去个下雪的城市过冬天。她的意思是,要离开深圳。过去她对马默讲过不下十遍。看她眉头紧锁的古隆模样,马默估计这次是真的。

似乎是为了让马默相信这不是她的玩笑,接下来唐挪每天都在为她的离开作准备,奔忙在公寓与物流公司之间,将她过冬御寒的羽绒服、高领毛衣、长筒齐膝牛皮靴和往后在那个下雪的城市能用得上的别的物品,统统寄出深圳。

马默隐约知道接收唐娜包裹的城市和那个小城的男人,他有房有车,还有一笔数目不小的存款。

属于唐娜的那些私人物件她都寄走了,剩下的就是她将要带走的三四件华歌尔塑身内衣和一堆法国、日本品牌的化妆品,还有马默和她之间快乐忧伤掺半的生活。

唐娜正在浴室里收拾洗浴用品。

她说,马默,牙膏、洗发水快用完了,新的在橱柜里!

马默躺在卧房的床上,没应声。

她又说,还有你的洗面乳,也快用光了,橱柜有新的!

隔壁传来争吵声,是那对终日愁眉苦脸的夫妻。接着传来小女孩尖厉的哭声,是那对夫妻的女儿,七岁,顶多八岁。马默曾在阳台见过小女孩,她比她的年龄显得早熟,眼神里尽是惶惑、紧张。

那对夫妻又在为油盐酱醋的事争吵。

公寓墙体薄,室内逼仄,隔音效果差,马默和唐娜经常能听到各种令人烦躁不安的声音,有白天装修房子电钻的轰隆,有夫妻歇斯底里的吵骂和宠物狗的叫唤,有抽水马桶哗哗的流水声,以及深更半夜商跟鞋踩踏地板发出的暧昧声响和时断时续的喘息……当然,那些人也能耳闻马默、唐娜闹出的动静,嬉闹、争吵和。搬进这套一室一厅带阳台的公寓后,他俩总是很小心,行动起来猫手猫脚。

隔壁终于消停了。

唐娜说,马默,银行卡、信用卡在电脑桌抽屉里――睡着了吗你,回句话!

这时马默不知道应该讲点什么。他说,你把银行卡带走,信用卡留下,欠的账我来还!

唐娜说,别这样马默,你知道我爱你!

马默蜷缩在床上,抽搐两下,哭了。他压住了哭声。

他听到那些化妆品被小心翼翼地摆放进了唐娜的行李箱。行李籍滚轴走了大约两米,又停住。唐娜说,东西我已经收拾得差不多了,晚上八点二十的火车,你知道的。马默你别送我,等我走了你再出来,我不想回头时看见你站在我背后,怕受不了!

她的声音打起抖。

知道唐娜要离开后,马默患上了重感冒,耳鸣、鼻塞、打喷嚏、流浓涕,讲话声音嘶哑。躺在床上马默翻了个身,仰面朝天,将腿脚伸直。双脚露在被褥外面。他曲腿掸直被褥,捂紧两只脚,感觉稍暖和了些。还是冷。

马默说,唐娜,在那边如果过得不好,你就回来。当然,我希望你过得更好!

马默又说,那个人怎样,你俩吵架,他该不会动粗朝你抡拳头吧?

她说,我不想谈这个。

她讲话声音变得瓮声瓮气。

马默估计唐娜还没走,正坐在客厅沙发上。他说,你也感冒了。

她没答腔。

马默听到了唐娜的哭声。

下午暖和的阳光淋在阳台上,水一般洒进客厅边角。

马默爬到床边,下床去了趟洗手间,然后从冰箱找药盒,吞了两片阿司匹林。药品说明书上注明一日一次,一次一片。马默觉得自己感冒太严重,得加大剂量。

他又回卧房躺下。

唐娜坐在客厅的沙发上,给自己泡了杯绿茶。她的眼睛是红的。

她说,马默,最后一个下午,我俩应该聊聊。

马默说,我得躺一躺,头痛得都快裂开了,像发生了八级地震。你真想聊的话,我躺着陪你,要不以后再给你电话。

她说,你得上医院看医生,静脉注射或者打点滴,才好得快!此时唐娜的声音变成一团棉花,无比温柔。

马默喜欢听这样的声音。

唐娜是个身材瘦高、满脸单纯的女孩。她很漂亮。之前她在一家内衣公司做培训师,教授那些售货员如何化妆和相关内衣产品知识、销售技巧。因为职业的原因,她对欧洲各种流行和时尚了如指掌。

但她不喜欢这份工作。别的工作她也未必喜欢。她讨厌时时与人勾心斗角,分析别人讲话的弦外之音。她已经换过不少工作,销售、文案、策划,没有干得长的。

现在她又辞职了,懒得再找工作。她说想过简单点的生活,但又得看得到明天生活的模样,甚至更远的日子。她说深圳是个大漩涡,卷着她走,看不到明天。

唐娜是个知足、好相处的女孩。

不过,这都是过去。

来深圳后,马默和唐娜都在不知不觉地变化。

马默猜想对唐娜影响最大的那件事。是两年前那次人流手术。五一劳动节假期,马默把唐娜弄怀孕了。两个月后,他俩没要那个孩子。马默说,现在咱们一无所有,没有房子,时不时要搬家,养孩子负担太重。等孩子懂事了,知道自己如何困难地成长,会怪我们做父母的……当时唐娜拿着四维彩超检验单告诉马默,孩子在她子宫里长得很好。她哭了。她说,还不知道那个十五毫米的胚胎会长成男孩还是女孩!马默说,咱们咬咬牙,等两年,日子好起来,再要个孩子,两个也行。马默捏了捏唐娜的手心,又帮她把脸上的泪水擦干了。然后,唐娜脸色苍白地走进妇科诊室,预约一周后做人流手术……

唐娜说,马默,你是不是心里特恨我?

马默说,不会,哪有。

唐娜说,肯定有。你还记得那次我们去三亚旅游吗?我俩在那块“山盟海誓”的石头前拍了合影,我还记得当时你勾着我手指头咧嘴笑的样子。还有,你单膝跪在花坛边。两只手捧着椰子向我求婚。那么多天南海北的游客看你看我,把我吓坏了。其实当时我心里甜得很,像吃了蜜糖。我俩站在海边相互跟对方说,会一辈子在一起!你说。永远!那真是个美妙的夏天!

马默说,记得。

唐娜说,照片在影集里,你要不要和

马默说,我记得那时我们年轻的样子。

唐娜说,那你讲讲!

马默说,跟你刚才讲的差不多。

唐娜说,马默你肯定在心里恨我。昨天我做了噩梦,这些天我都在做噩梦,现在想不起噩梦里的情景。其实我很想跟你一起生活,但我不想成为你的负累,你知道的!

马默不作声。

又是一阵沉默。外面传来汽车车轮轧在马路上的声音。马默睁开眼睛,凝视着天花板。他用舌头舔了舔干燥的嘴唇,从床头柜上抽出纸巾擤鼻涕。他突然想喝点白酒――红星二锅头,啤酒也行,但他躺着没动。

唐娜说,你还记得我那个同学吗,个子很小、鼻梁上长满雀斑的那个?

马默说,是刘燕?

唐娜说,嗯,就是她,她结婚的时候就买了房子。还有另一个同学,那个满嘴四环素牙的,你记得吗?

马默说,记得,她牙齿超难看,不论微笑还是大笑,她总捂紧嘴巴,生怕别人看见她的牙齿。我忘记她名字了。

唐娜说,是罗欣,她孩子都四岁了。她们两个都长得没我好看,你承认不承认马默?

马默说,嗯,她们没法跟你比。

马默清楚唐娜这时讲她那两个同学的意思,傻子都听得出来她心里的想法。他掀起被褥,赤脚走到窗边。排成长龙的车辆塞在马路上,不停地响着刺耳的喇叭。他望见不远处梧桐树下,一对年轻的男孩女孩在争吵,女孩哭了,哭得很伤心。

床底下爬出只大拇指般粗的蟑螂,张牙舞爪,探头探脑朝客厅方向走。马默低头扫了眼那蟑螂,跨步抬脚准备踩,发现自己正赤着脚。他赶紧弯腰抓起拖鞋,拍打。啪一声后,蟑螂变成肉泥。唐娜说,在干什么你,你在听我讲话吗?马默说,有蟑螂,刚才被我打死了。我在听你讲话!

隔壁在用抽水马桶,冲了两次。

唐娜重重地叹了口气。

她说,马默,你知道我想要什么吗?我猜你肯定知道。我想住自己的房子。可以不用担心搬家,可以随自己的心意布置房间;我还想拍一套或者两套结婚照,我们结婚时拍得太仓促,照片不好看;然后我想再生个可爱的女儿,将她打扮成公主,看她一点一点长大!我会很享受这个过程这种感觉。以前没结婚时我就这么想。有时候,我都觉得当初我们胆子太大了,太敢想了,现在的生活完会是另外的样子!

唐娜喝了口绿茶。又连喝了两口。

她说,马默,你在听吗?我也喜欢跟你在一起,听你和你写诗写小说的朋友在酒桌上朗诵诗歌;还喜欢跟你单独在一起,站在阳台上帮你拨长出的白头发;还有我坐在马桶上方便时,你给我送来报纸或者杂志……这些我都喜欢。你记得吗?有次我淋巴发炎,半夜疼得直哭,你非要去给我买药不可。是冬天,我听得到外面刮飕飕的冷风,结果你从罗湖跑到福田,也没找到营业的药店,是空着双手回来的。我看你都急哭了,还哽咽着给我讲冷笑话,分散我的注意力。当时我在心里跟自己说,要一辈子跟你在一起!可现在,我想要安稳一点、慢一点,不被急速的生活赶着奔跑。

她说,你懂我意思吗,马默?

马默连哼了两声。

她说,我还记得我俩刚认识的那年夏天,暑假时你说你想我,便不管不顾地从南方搭长途火车来到我家乡伊吾,我带你到淖毛湖农场吃哈密瓜,在戈壁的深处看胡杨林――假如,我是说假如,老天能让你实现一个愿望,休想要什么?

隔了许久。

马默说,我希望你变回从前的样子,快乐!

她说,马默,你是不是不喜欢我了?告诉你,我也不喜欢现在的自己。我都不知道怎么会变成现在的样子……我想起昨天晚上做的梦了,咱俩在一片荒凉的沙漠,成群的骆驼在行走,我们看到了海市蜃楼。毒太阳晒得我口干舌燥,你抢走水壶,宁愿把水给成群的骆驼喝,也不给我喝,还冲我瞪眼,好凶。

马默又躺回床上。他听到唐娜打开冰箱,找出水果在吃。冰箱里只有红富士苹果。

马默靠在床上,在后背垫了两个枕头。他挪了挪背,尽量让身体靠得舒服些。

唐娜说,马默,你还记得那一天吗?

马默说,哪一天?

唐娜说,就是那次吵架,我拿着把菜刀对着你的那一天。天知道我真不愿那样:其实也没什么大不了的事,咱俩现在总为了一点鸡毛蒜皮的事争吵……还记得吗你?

其实马默记得,但他说,我忘了。

她说,就是为周迅,我说她男朋友交得太多,朴树、李亚鹏、李大齐……你说她每次恋爱都很投入,很认真。我俩就发生了争执,结果闹得不可开交。当时我正在厨房切牛肉,好像是牛肉,冲到客厅我就拿菜刀指着你了。我并没准备对你干什么。其实周迅谈恋爱跟咱俩有什么关系呢,跟我们的生活毫不相干!

唐娜边嚼苹果边跟马默讲话。

她说,我也不想变成现在的样子,整天跟你絮絮叨叨、我都有点神经质了,我怀疑再这样下去,我会得病,得抑都症。还有你,你也在变,溶现在跟我讲话,一点耐心都没有,动不动发脾气,还经常喝酒喝到半夜,醉醺醺地回来,抱着马桶痛哭。你都不知道你那副绝望的模样,吓死人。

她继续说,我真的很怕,不晓得接下来的日子会成什么样子。

窗口的阳光退了出去。马默再次起床,走近窗边,往楼下看。楼下娱乐休闲城的按摩女工正在队列操练,她们喊着:老板好,欢迎光临!老板请慢走,欢迎下次光临!

鼻塞,马默感到呼吸困难。他看着天空一点一点暗下来。这是他有生以来第一次看着太阳消失在地平线,然后夜晚像墨汁般洇散,吞没明净的天空。他意识到,黑夜即将来临。倏地他眼前闪出个画面――小时候的黄昏,吹着徐徐的晚风,他走在一条两边起伏着麦浪的泥巴路上;眼前又闪出个画面――_在宽敞明亮的大房子里,唐娜窝在沙发上看杂志,茶几上摆放的咖啡正冒着热气,扎羊角辫的小女孩在客厅里抱紧芭比娃娃颠来跑去。

咚的一声,唐娜将果核丢进垃圾桶。马默眼前的画面消失了,瞥了眼床头堆放的文学杂志和小说集,他心里空落落的。他想起多年前的那个夜晚,在大学图书馆旁边的湖畔,月光皎洁,他和唐娜紧紧拥抱在一起。唐娜问他,我们会爱到老吗?他说会,肯定会。那时他们都相信爱情恒久不变。

唐娜说,还有一件事,我也忘不了!

马默说,唐娜你说。

她说,人流手术,两年多了。

唐娜终于提到了那个没生出来的孩子。马默猜到她迟早会提这件事。

她说,手术那天是礼拜六,你记得吗?你那家广告公司临时通知你加班,我说这个时候你不该去,你应该陪我。你坚持要去,说那是你第一次全盘负责的项目。我看得出来,你心里也想跟我在一起,后来你掏出手机准备打电话请假,我没让你请。我说反正手术是医生做,不用你陪,让你去加班!

马默说,后来我不是回来了?

她说,是的,当我从手术室出来,看到你孤零零站在那儿,靠着墙壁,一副担心我的模样,我感动得哭了。你还捏紧我的手,帮我擦了眼泪!

马默说,当时我坐上公交车,挣扎了很久,半路下了车,转回医院。那天好热,我的衬衣全汗湿了,拧得出水。

她说,马默,那是我跟你在一起最感动的事,尽管那是你应该做的。

眼泪从马默脸上滑落,滴到地板上、他的脚背上。他又躺回床上,被褥里还有余温。

马默记得,后来他和唐娜从医院出来,去喝瓦罐汤,吃猪脚炖花生。结账后拿发票刮奖,中了一百块……马默正想到这里,唐娜说,那天咱俩中奖了,一百块,你去超市买了山东红枣、草原乌鸡、野生鲫鱼,你说这是老天爷送给我的补品。

唐娜说,我忘不了这事,那是我第一次中奖。

公寓响起装修房子的电钻声、嘈杂的脚步声,还有隔壁小女孩站在阳台上朗诵课文的稚嫩声音。

马默和唐娜安静下来。

唐娜喝了口绿茶,将瓷杯放在茶几上。要是那次把孩子生下来,她(他们都喜欢女儿)该有两岁多了!唐娜讲话的声音猛地变小,像是在自言自语。但马默听到了。

天空暗了,墨黑一片。城市的灯火闪亮起来。

稍后唐娜又恢复正常的声音。她说,马默,起床吧你,记得吃晚餐。我得去赶火车了,再迟会误点。

感觉到冷,马默挪了挪躺在床上的身体,没起床。听到脚步声和行李箱的滚轴朝门廊移去,他窝在被里褥里缩成一团。似蚕蛹。他交叉双臂,紧紧环抱住自己。

原载《鸭绿江》2011年1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