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少华:“美丽中国”和美丽风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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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美丽中国”！这是党的十报告中最合我意、最让我动情的四个字。恕我偏激，较之强大中国、富裕中国，我还是更想得到“美丽中国”。打个绝对不确切的比方—好比找对象讨老婆，有钱财而无姿色的女子和有姿色而无钱财的女子之间，你选哪一个？选前一个的男人或许也有，我可是坚定不移选后一个。

不用说，“美丽中国”画卷是由美丽风景构成的。离开一幅幅美丽风景，“美丽中国”不过是标语口号罢了。可眼下的现实是，美丽风景正受到破坏。随便举个身边的例子。我是1999年暑期调来青岛的，调来不多日子我就发现宿舍后面那座小山是独自散步的好去处。一个人生活，加之人地两生，没什么朋友，除了教书看书，剩下的朝朝暮暮几乎全给了那座小山。山下有条小路。路极幽静，几乎碰不到人，脚下是软绵绵绿油油的杂草，路旁是不很高的刺槐和青松。路虽不长，但弯拐得潇洒，随着渐渐隆起的山坡呈月牙形拐去另一侧，看不见尽头，我也有意不走到尽头，就在这长不过一二百米的荒草径上来回踱步。

秋天很快到了。小路两旁的灌木丛硕大的对生叶片变得红彤彤的，紫色和粉色的牵牛花或爬上槐树干齐刷刷举起小喇叭，或在树下密麻麻绽开娇嫩的笑靥。白里泛蓝的单片野早已在路旁一伙伙摇头晃脑，不多日又有金灿灿的重瓣野菊一丛丛偎依着岩块或躲在树阴里舒眉展眼。偶有石竹花娇滴滴点缀其间。石竹花大约和康乃馨属同一家族，自动铅笔芯一般纤细的绿茎毅然挑起两三朵铜钱大小的镶着锯齿形白边的泛紫的小红花，分外惹人怜爱，极具秋日情韵。黄昏时分，夕阳把金色的余晖从山那边一缕缕斜洒过来，使得这边山坡的花草树木更加显得光影斑驳，温馨静谧，漾出令人心醉的柔情。下山时偶尔采几枝野菊，带回小瓷瓶置于案头。野到底生命力强，插一星期都花色不褪花香不减，乖乖立在那里，默默陪我备课陪我阅读陪我写作。台灯柔和的光环照着我、照着它。那是同美丽的邂逅，同野趣的邂逅，同生命的邂逅。

又一个秋天过去，再一个秋天到来的时候，同样在那条小路，我惊愕地发现一台铲土机正举起巨臂，用铲斗把一棵爬满牵牛花的小槐树恶狠狠连根铲起，树底端的野瑟瑟痉挛着随土块落下。惊愕之余，我开始愤怒，一股热血涌上头顶。瞧见一个老板模样的中年男子走了过来，我当即问他为什么把树铲掉你们要干什么，他缓慢而坚定地回答：“开发！”我问就不能去别处开发吗，他应道：“上头说了，就这里，这里正好开发！”

后来我去了日本。一年后回来，我再次惊愕地发现原来的小路一侧矗立起好几排以蓝白两色为基调的高层公寓，另一侧仍有铲土机给山坡开肠破肚，小路本身也拓宽变成柏油路面，两边人行道铺着方块地砖。我知道，美丽的牵牛花野可能就在高层公寓的水泥地板下，楚楚动人的石竹花说不定就在地砖下吞声哭泣。我再也见不到它们撩人情怀的风姿，我的案头再也不会有那束野同我对视对语……想到这里，我的胸口缓缓塞满难以言喻的痛楚。

说起来，中国古人可是打心眼里珍惜和热爱自然风物的。当西方人还一门心思在大理石上捣鼓维纳斯性感而丰腴的的时候，晋齐二谢就已吟出“池塘生春草，园柳变鸣禽”和“余霞散成绮，澄江静如练”的山水佳句了。爱花者，如坡 “只恐夜深花睡去，故烧高烛照红妆”；惜鸟者，如陶渊明 “山气日夕佳，飞鸟相与还”。而今人不知何时开始向大自然大开杀戒。湖泊是大地的眼睛，而六百里滇池活活被糟蹋成了浑浊发臭的白内瘴；草原是大地的肌肤，而人们仅仅因为“发菜”与“发财”谐音便将西北地区一些草原挖得体无完肤风沙四起，如今正因“冬虫夏草”可用来滋补身体而在青海高原草场掘地三尺；江河是大地的乳汁，而今长江干流的污染段即已达73%……

长此以往，天空将没有飞鸟只有波音777，地上将没有花木只有摩天楼，水中将没有游鱼只有塑料瓶，晚间将没有星光只有霓虹灯——那样的风景会是美丽风景，那样的中国会是“美丽中国”吗？

作者系中国海洋大学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