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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次擂争十盘棋
昭和十六年(一九四一)六月,我与木谷实七段的镰仓十盘棋结束后,读卖新闻社又开始筹划下一次的擂争十盘棋。结果,寻遍棋坛,在秀哉名人逝世后能作为我的对手、可令天下棋迷注目的,除了当时在野的棋界“最长老”、棋正社的总帅――雁金准一八段以外,别无他人。由于当时的日本棋院里八段棋士空无一人,按理能与雁金先生以分先抗争的对手并不存在。然而,因雁金先生本人曾开过尊口“我想与吴清源以分先对弈一次”,读卖新闻这才将我摆在“日本棋院代表”的位置上,希望我与雁金八段分先对弈的十盘棋能够付诸实施。当然,读卖新闻社的本意是打算给昔日与本因坊秀哉争夺“名人”而下野的雁金八段一良机,使他东山再起,望他获胜后名正言顺地享受围棋界“最长老”的优厚待遇。
雁金先生与秀哉名人决裂后结成了棋正社,日本棋院与棋正社向来就势不两立,尤其在段位等问题上有过很大的磨擦。为此,日本棋院不可能轻率地应诺与棋正社进行擂争十盘棋。于是,雁金先生为了促成此次的擂争十盘棋,便离开棋正社,重新结成了琼韵社。果然是位德高望重的棋坛宿将,帅旗一动,棋正社里景仰他的棋士们,除了高部道平八段留下外,纷纷随去加入了琼韵社。
鉴于雁金八段离开了棋正社,日本棋院再无理由拒绝我与他的对弈。这样,一番周折后,我对雁金先生的擂争十盘棋终于决定下来。
在限用时间上,雁金先生希望采用长时间,我则希望越短越好。经读卖新闻社的调停,最后决定各为十六小时。对局场选择了位于镰仓腰越的“读卖海道场”。并且,读卖新闻社为了此次对局,在正屋附近可眺望大海的“松木立”的中央又新建了一座非常雅致的茶室式对局室。这次擂争十盘棋我若败北,将有损于日本棋院的名誉。因此,空气显得异常紧张。由于雁金先生非日本棋院所属,迄那时为止难得与他对弈,也从未研究过他的棋谱。只在我为四段的时候,有一次在读卖新闻社举办的擂台战中排在第十位与雁金先生遭遇,那时我黑先胜了两目。当时是在数寄屋桥的旅馆对局,是我来日本后第一次在旅馆的“宿店封闭”式对局。
早在相当于日本棋院的长老――濑越先生入段之前,雁金先生就已经是身居六段的高段强手了,据说他曾深受本因坊秀荣名人的宠爱。秀荣名人称赞他的计算精深时说:“雁金能看破千手无一遗漏,真是难以对付!”雁金先生不但神机妙算,而且还是治孤名手,与我捷足先登为特点的棋风截然不同。他行棋坚实无比,一般在中盘开始就像坦克驰骋一样,所向披靡,以“力战之雄”著称。
昭和十六年八月五日,我们开始在“读卖海道场”宿馆三日,下完了第一局。雁金先生执黑先投,也许因为与正式对局的疆场阔别多年的缘故,老将军并未将其功力全部发挥出来。我趁机先声夺人,执白获得了中盘胜。
第二局是十月一日我黑先开局。这盘棋我被雁金先生深厚的功力狠狠地教训了一番。尤其是那强韧的粘着力,在我与其他棋士的对局中从未遇到过。从第一天开始就是一场激烈绞杀,名副其实地成为短兵相接的肉搏战,直杀到第三天仍然毫无结果,我从中盘开始一直是寸土必争、苦战恶斗,咬紧牙关顶住了雁金先生的猛攻。然而局势仍然是以白棋略占优势进入了第三天。那最后一天的夜里,我们两人都筋疲力尽,尤其是雁金先生不顾高龄鏖战,据盘侧人讲,老将军早已气喘吁吁了。当时黑棋仍然继续在苦战,于胜负不明的形势下绞杀不停。也许因为气力已到绝尽之界了,在第208手,雁金先生不慎误出失着。可惜如此浴血奋战之后,一盘好棋因这一失着使老先生前功尽弃,局面一下子倾向对黑棋有利,我终于获六目胜。我想,这盘棋如果雁金先生不出现失着的话,很可能执白获胜,并且必然成为白之名局而流芳百世、令后人赞颂。
第三局在临近年末的十二月二十七日至二十九日下完。此局我执白棋,雁金先生的黑棋打入白的大模样中,显示出治孤名手的真正面目,将我的大模样践踏无余。最后我以四目败北。
第四局于昭和十六年二月二十五日至二十七日下完。此局之前,即二月七日我举行了婚礼,这是我婚后的第一战。我执黑先投,若是赢下这一局,我将处于优势地位;相反,败了,则等于又回到原来的出发点,一切再从零开始。因此这一局关系重大。幸运的是此局我抢先占了大场,到第三天的下午取得了优势,然后步步为营、加倍慎重地打下去,终于赢了三目。第四局获胜后,我三胜一败。
第五局开始前,即昭和十七年三月初,我与小田秀人先生一起,因宗教上的事情去中国大陆和朝鲜大约旅行了两个月。此行的主要目的是访问大陆的红会,如若一切都顺利,“玺宇”也希望能像昔日的大本教那样,与大陆红会开展宗教上的交流。这是秉承教主峰村教平先生的意思,鉴于当时的形势,打算拜访北京红会总院,请总院尽快向日本派遣布道团。
当时的北京设有日本政府“兴亚院”的一个常驻机关。“兴亚院”属官居大臣的青木一男先生统辖。我们一到北京,首先拜访了“兴亚院”的驻京机关,与负责调查监督大陆宗教动向事务的志智嘉九郎先生会晤。志智先生与桥本宇太郎交谊深厚,战后曾在日本关西棋院担当理事。他愉快地接待了我们,并对有关红会的事情一一询问。我们也对此作了详细的说明。
翌日,我们同志智先生一起访问了红会北京总院,拜见了“世界红会最长老”――许兰洲先生,并向他请求派遣布道团。于是,立即拜求坛训。结果得到的神文启示是:“参拜了天津红会之后,有关派遣布道团之事,在济南道院问明。”
当日无话,昼短夜长。一声鸡叫迎来了北京又一个美丽的黎明。这一天,我来到幼时常去以棋会友的“来今雨轩”出席一个别致的欢迎宴会,一番受之有愧的款待,令人终身难忘。
我们从北京总院出发,经过天津道院巡礼,然后长途跋涉到了“满洲”与朝鲜。五十天之后到达济南道院。在那里拜求坛训,得到的神谕是:“因时势艰难,目前派遣布道团不甚适宜”。总之,鉴于日中关系越发恶化,宗教上的交流也成为不可能的事了。
对雁金准一先生的第五局从五月二日拉开战幕,那是我从大陆返回后的第三天。虽说我疲惫未消,仓促上阵,一度曾担心能否在三天的激战中坚持下来。不过,十分幸运,我下出了五局中难得见到的得意之棋,终于执白一鼓作气地取得了中盘胜。
其实,那阵子我热衷于信仰,比起对局来,曾觉得信仰应胜于万事。此念虽重,但实际上自昭和十三年从富士见疗养所出院以来,不顾大病初愈,无论是对局还是有关宗教的事情,我都风雨兼程地奔忙,目不暇接地应付。现在回想起来,那样地拼搏,竟然能维持住身体不再犯病,真是万幸。我想:正因我自恃年轻,既在对局场上全力以赴,又在信仰中竭尽虔诚,因此才获得了如此的成功啊!
对雁金先生的擂争十盘棋,到第五局止,我四胜一败,把老将军逼退到“仅剩一城”之地。若是第六局也拿下,净胜局上将超过雁金先生四局而多胜一筹。鉴于此形势,有关人士考虑到雁金先生的名声与健康,决定将第六局以后的对局全部中止。
对雁金先生的擂争十盘棋结束时,日本卷入了太平洋战争,日本国内到处都笼罩着一层战争色彩。围棋界亦不例外,昭和十六年,结成了所谓“棋道报国会”,棋士们被迫奔赴各地去慰问伤兵及“勤劳动员”的人。昭和十八年的夏天,我也到釜石制铁所慰问过。当时慰问团长是岛村利广六段,我们大家一律头戴战斗帽、腿上缠绑腿。去釜石的路上尽是隧洞,我们被蒸汽机车喷出的浓烟一熏,个个如同钻进烟囱里的老鼠一样。更麻烦的是头发、胡子全都粘满烟灰,黑光油亮,无论用脸盆洗几遍都清除不净,弄得大家啼笑皆非。慰问的主要工作是请伤病号作对手下棋,倒也并非难事。
棋士中也有许多人被迫应征入伍,不久都奔赴前线。据说在军队中,有几位棋士因棋术高超,多少还过得舒服些。其中最典型的是岛村先生。因他所属部队的最高长官是个大棋迷,将他留作勤务兵,专让他充当围棋对手。多亏有此福分,方才免去了上前线送死的厄运,终于大难不死而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