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所不能抵达的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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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来到上海是在一个阴雨绵绵的天气里，潮湿的空气把大街小巷中陌生的面孔浸得一模一样的白。周围大厦林立，衣着光鲜的人们神情冷漠地来去匆匆。我拖着行李箱站在街头茫然四顾，空气里大量的纸醉金迷的气息使这个城市看上去那么的飘忽不定，我蓦然产生了一种强烈的疏离感。一种十年前另一个北方城市迎接我时产生过的疏离感。
二
一直以来，我从未回避过自己的出身，贫寒的出身。我出生于一个小城市，后来随着父母迁徙到北方一个夜夜笙歌的大都市。初到大城市的时候，我们身上的黄土气息与它是那般格格不入。每当有人善意地纠正我普通话发音时，心中的自卑与骄傲就如警铃一般响起：你，是个穷人。
对，我是个穷人。穷人的幸福是细微的幸福，悲哀也是渺小的悲哀。我们有过因为我成绩的进步或者父亲偶尔微不足道的加薪而兴奋的时候，有过全家围着一桌热腾腾的年夜饭而其乐融融的时候。当然也有过不足为外人道的辛酸，有过只能往肚子里咽的泪水。
就我们的经历而言，一个底层的孩子或者说一位穷人，做成一件事儿花费的工夫比一个上层子弟要多上千倍万倍，并且所耗费的精力是没有任何公式可以计算的。绝大多数下层子弟的一生就是面朝黄土背朝天的一生，工厂最阴暗角落混杂着油烟气的一生。他们永远意识不到生活还可以有另一种过法，千山万水之外有些人一顿饭钱就是他们一家人全年的生活费。
他们的视野太狭窄了，他们所了解的地球就是眼前巴掌大的黄土地，身后巴掌大的蓝天。他们所以为的大事就是谁家女人生了男娃，谁家男娃又娶到了媳妇。
穷人是永远的穷人。以前读过一篇报告文学，其间有一段是作者问某村里的老人，假如他做了官每天吃什么？老人笑了笑，说：那要吃好的。然后又很没文化地补充：早上吃糖馒头，中午吃枣馒头，晚上还吃糖馒头。
这样真实的故事不令人震惊吗？不发人深省吗？穷人之所以永远是穷人，大部分原因是不是在于他们贫瘠的视野？是不是在于他们匮乏的想像力？他们终其一生只能穷下去，祖祖辈辈地穷下去。他们是精神世界的“睁眼瞎”。他们永远与物质文明无缘，永远无法抵达咫尺天涯的繁华世界。
三
一种众所周知的“帝王蛾”，它们之所以被称为“帝王”，不仅仅是因为它们所具有的十几厘米长的双翼，更重要的是因为它们在破茧而出时所必须通过的直径仅达几厘米的、相较于它们身形太过狭小的“孔隙”。成千上万的“帝王蛾”死于这道“鬼门关”，它们再也无法展开漂亮的双翼，无法在天空快乐地翱翔。
但是不知道有没有人注意到那些“非帝王蛾”？在很多时候，“非帝王蛾”也大量地死于蓝天的梦想，它们的壮烈程度并不亚于“帝王蛾”。但是它们得到了与“帝王蛾”同等的关注了吗？没有，它们是蛾中的下层子弟。
它们只配在一个不为人知的角落繁衍生息，在人们的视野之外羽化、飞翔，然后死去。
它们属于那个完全不同于“帝王蛾”的世界。它们的快乐就是安静成长的快乐。和“帝王蛾”们比，它们的身形不够大，翅膀不够靓，触须不够灵敏，它们又如何能够抵达那个被众人所关注，那个镁光灯永远闪亮的世界？
四
记得从前读到过一个故事，讲的是一场火灾中年仅五岁的明明以标准的火险逃生方式逃了出来，当消防员问及他从哪里获取这些知识时，明明回答说是爸爸教的，继而又补充爸爸和他一起逃到一半时就跑了回去，因为忘了一样东西。当消防员找到他爸爸的尸体时，发现死者手中紧握了一沓钱。于是众人恍然大悟。
我不知道他们恍然大悟了什么，也不明白他们在不了解背景的情况下如何恍然大悟。我只记得当时我的心似被重锤猛击了一下般地疼，为了这个男人死在火中舍生取钱而疼。
五岁的明明可以逃生是因为“爸爸教的”，但我想更多的是因为他的身上并没有担了全家生活的重担。明明五岁，正处于爱玩爱闹，懵懂不知世事的年龄。他一定不知道这一场大火对他今后的生活会造成什么样的影响，但是他爸爸是知道的。他爸爸知道今天一场大火烧过去，明天可能全家人就将露宿街头，未来家人的生计就将成问题。
所以他爸爸又跑了回去。带着焦灼、紧张、压迫、无奈的心情跑了回去。故事中没有描写他手中钱的厚度，我也无从猜测，只能推断那一定是相当重要的一沓钱。一万？两万？或许是他们全家人从牙缝里省出来的积蓄。可能是为了明明将来上大学用的？或者是为了去还一份拖欠已久的债款？
我一下子想到了我的父亲。我几乎能肯定地说，如果同样的灾难降临到我家，我的父亲一定也是冲回去拿钱的那一个。也许他会理智些，在一开始就拿好了钱再逃生？但有一点是肯定的，钱之于我家与其之于明明爸爸的重要是同等的，同等重要的夺命之物。
钱作为“夺命之物”的存在，是这个拜金的社会赋予人们尤其是穷人的悲哀。当然，这并非在责怪社会，也并不是说撤销了货币价值尺度的职能就会有多好。正如考试对于学生是必须存在的一样，货币对于当今中国的国情更是个必然产物。假如没有了货币，或许贫富差异将更加明显，或许等级压迫会一直存在。假如没有了货币，穷人将永远不会富有，他们将无任何可能踏入中层社会，国家也无法鼓励“劳动是光荣的”无法衡量每个劳动者所创造财富的多少。到那时，贫穷者所不能涉足的领域将会更多，贫穷者所无法进入的世界也将会更多。
五
固然，我从未隐藏我的贫寒出身。但这也并不意味着我以其为傲。它只是一个存在，一个我生命中淡定而平和的存在。
八岁时我随父母初到那个北方城市，幼嫩的双手因触摸到风中大量的沙子而感到惊奇。那时的我只感觉无法融入头上这片陌生的天空，无法和别人一样对着生命中的空白挥洒自如。
十八岁时我已经对于冷的空气漫天的黄沙习以为常。我无法说这还是一个我所不能抵达的世界。它已为我所熟知，熟到每天清晨经过同一株槐树遭遇同一只乌鸦，熟到每天站在同一场风、一场从十年前吹到现在始终未停的风中默默成长。
我的贫寒的出身，那个遥远城市的童年，那些混杂着自卑与骄傲的泪水，那片我发誓不能忘记的混了油菜花香的世界，已然成了我生命中的过客。它们像青天下恍惚的鸽哨，它们像月亮前清淡的烟云，它们像泥土地上成群的蚂蚁，全部悄悄随着生命的长河流向了不知名的芦苇荡，流向一个我曾流连忘返，而今再也不能抵达的世界。
（本文系全国新概念作文大赛获奖作品）
获奖理由：
如果没记错，我当评委时给文章打的是最高分，并请其他老师也来再读一遍。我给的五分包含着几层意思：一是它言之成理，语句顺畅，没有卖弄。二是好文章不尽出在时尚与富贵，贵在真实的感受。三是他引入的那个故事很有力，失火之后，是逃命还是救钱，这样的故事背后有深重的人生。另外，作者一开始就说：“对，我是个穷人。穷人的幸福是细微的幸福，悲哀也是渺小的悲哀。”但他没有将一个“穷”字圣洁化，占据道德的高地去攻去杀，甚至没有否定货币的必要。
在恩泽万物的阳光下，事在人为，穷也是财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