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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6岁的许滔坐在东直门附近的小饭馆里,四围都是喧闹嘈杂的市井人声。在那些讨论家长里短的声音里,只有他一直坚持着,“我不愿意谈那些形而下的问题,我就愿意跟人聊精神层面的东西。”
三个小时里,他发表了诸多对于当代艺术、当代社会的看法,因为激动,因为有太多话要说,他偶尔会有轻微的结巴。说话的时候,他的眉头一直深锁,这个表情在他的额头上留下了深刻的痕迹,令人揣想,日常生活中的许滔是否也习惯于如此皱着眉头。当他说起“心灵”、“灵魂”,隔壁桌子不时投来不明所以的眼光,许滔没有看到。他始终沉浸在他的激愤里。
他有一个看似响亮却禁不起思量的名头:先锋漫画家。在最初的寒暄过后,什么是“先锋漫画”这一问题自然浮现上了水面。事实上,这一名词至今在国际上仍无清晰定义,一般指介于传统漫画与前卫艺术之间的边缘艺术形式,或为受当代先锋艺术催化而生的一种新的漫画流派,强调在价值观和审美取向上的探索功能、对传统漫画具有“颠覆性”。
漫画发展到今天,已嬗变成了三种形态,即讽刺幽默的传统漫画、叙事的多幅或连环卡通漫画、探索性的先锋漫画。前两者的界定已经深入人心,先锋漫画的界定标准则好像笑话:如果一幅作品初看像讽刺漫画,但却不同于传统的漫画;再看又像构图精美的美术作品,却又不是美术作品,那么,我们就可以把它初步算做是先锋漫画了。这自然有揶揄的成分,但也说明了国内先锋漫画的尴尬现状:徘徊于漫画和当代艺术之间,两头都沾边,却两头都靠不上。
在国内,关于漫画的奖项少之又少,除了中国漫画奖、人民日报“讽刺与幽默”年度奖、中国新闻漫画奖三个权威奖项外,别无其他。而这其中关于先锋漫画的评奖又少之又少。因此,在国内,先锋漫画很少能进入普通读者的视野,先锋漫画家们的身份也颇为游移:他们总是在漫画创作之外,从事着其他可能跟漫画完全不沾边的工作。
如今许滔在《经济日报》社任美术编辑,不用坐班,因此有比较多的时间可以来做自己喜欢的事。他看书,画画,思考,偶尔去看看同代的其他艺术家在做些什么,以便“心里有个底”。他仍在探寻,却找不到方向。那种如同黑暗中看见一线光的感觉当然是幸福的,只是他有太久的时间,是独自一人置身于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中。
艺术应服从心灵
许滔的画初看颇具西方抽象画作的风韵,内里却充满了东方传统的意象:清宫衣饰、三寸金莲、盛放的莲花,一个巨大的头颅拖着细小的身体,在浓重的黑色背景上招摇着手掌,指甲长而尖锐。他的颜色总是鲜艳的,大红、大绿、大紫、大蓝,情绪在梦境与现实、肉体与灵魂之间穿梭来往,变阴郁为凄厉,直至摄人心魄。
这可能跟他自小的经历有关。那时许滔不过三四岁,父母都不在身边,他浑身长湿疹,既难看又痒痒,老师不喜欢他,小朋友们也躲着他。这段经历给他打下了深深的烙印,让他有一种深深的自卑感。“这种自卑改变了我的性格,我觉得自己跟外界格格不入。”许滔说。
成年之后,许滔轻易地发现了自己的自闭。相对于势力强大的他人,许滔更强调自己的内心。1987年,他从中央美院装潢专业毕业,做了不少设计,却发现这个职业并不适合自己。“做一个东西,往往事与愿违,设计得再好,也总跟别人的要求有偏差,总是要一遍一遍地修改,我很难忍受这种工作,哪怕稿费很高,我也不愿意这么活。”
对漫画也是如此。“漫画以前是我的工作,但我不能满足于漫画单纯为报纸、杂志服务。后来偶然看到日本《读卖新闻》国际漫画大奖赛的作品,那些作品给我打开了一扇窗,它们告诉我漫画原来还可以这么画。它不会像我们国内的漫画那样,只有比喻和借喻,只反映表面的东西,而是寻找哲学里的悖论,我觉得很有意思。漫画其实还可以反映很多心灵的东西,心灵的异样、矛盾、黑白颠倒、看似正常实际不正常……种种状态都可以体现出来。”
从那之后,许滔连续参加了将近10届的国际先锋漫画比赛,获得了诸多荣誉。“那时候很兴奋,获奖之后,拿到画册,一定要先把手洗得干干净净的才敢翻开,还经常打长途电话跟朋友们分享心得,谈新的构思,寻找突破点。”
在艺术之外的生活中,许滔是一个有些自闭的人,但这并没有给他造成困扰,甚至他觉得这成了一个优势:“自闭,跟外界沟通少,也就不用去阿谀奉承,自己踏踏实实做好事。而且与别人缺乏释放的自闭不同,我有释放点,思考,看书,画画,都让我能够释放自己。”许滔看重的,是一个人独立思考的能力。这种能力的重要性,甚至要超过绘画本身。
后来许滔的先锋漫画在国际比赛中得了几个大奖,渐渐地他觉得不过瘾了,再看那些画册也没有那么庄重了。“以前我是仰视他们,后来变成平视,再后来几乎是俯视,它已经无法再刺激我。慢慢我就觉得漫画不应该只为这些大赛服务,而应该服从于心灵。把握创作者独特的生命体验,这个尤为重要。”
是以许滔的画在那些艳丽到诡异的色彩背后,都反映着他难以详述的直觉。“画的好与坏不重要,关键是什么在刺激我,我要去表达这个东西。打个比方,每个人对鲜花的感觉是不一样的,鲜花本身并不美,美是我们赋予它的意义。我渴望让这种美好的东西作为一种阴冷的象征出现,我个体过瘾,我个体释放,别人舒服不舒服我觉得不重要。可能有人觉得我的画压抑、阴郁,但我一直在寻找这种有关死亡和妖艳的东西,也许在漫画界还从没有人这么表达。”
“小时候特别恐惧黑夜,觉得很压抑,但压抑里面又有一种特别诡异的灿烂。我现在的画一直贯穿着阴郁和黑暗,我只想把这种情绪推向前,能走到什么份上就走到什么份上。我不可能去画灿烂光明的东西,因为只有阴郁和黑暗才是我内心的感受,我不可能背叛自己的感受。”
2002年,一些在国际上获过奖的先锋漫画家联合起来,成立了中国先锋漫画家沙龙,许滔任主席。“我当时提出,我们不能满足于现状。漫画功能性太强,很难独立于报纸、杂志等载体而存在;我们不能仅仅满足于构思,还应该寻求突破,需要能挂在展览厅里的漫画语言。”而到了今天,许滔说,先锋漫画沙龙已经差不多形同虚设。
在这种情况下,许滔的关注点就落到了当代艺术上。其实他对这一领域的关注早就开始,那大概是1992年,许滔看到了方力钧的作品,深为震撼。自那时起,他对当代艺术与当代社会的思索,就从未停止。
对抗磁铁的铁砂
荣格曾说过,同一个时代中会有心理学意义上处于不同时代的人,比如现代社会中也会有古代迦太基人类型的人。许滔虽然走在21世纪的中国北京,骨子里却仿佛仍然沉浸在那个激情飞扬的年月,挺立在汹涌的商业大潮之外――孤单,痛苦,吃力,却不屈不挠。
他无法抑制自己对某些事的激愤之情。托尔斯泰的宏大,陀思妥耶夫斯基的幽深,卡夫卡的洞察,何以在今天的中国,都缺乏回响的声音?许滔触目所见的,只有浮躁:成名的艺术家不断复制着自己,钱越来越多,脑子越来越空;控制社会大量资源的导演们只想着票房,而缺乏真正的人文关怀;那么多人毫无目的地走来走去,全无思考。“一个人好歹要想点东西吧?他们怎么能什么都不想呢?”他实在不理解。
他觉得自己就像一粒铁砂,执拗地对抗着社会主流这一巨大磁铁带来的引力。他试图跟社会的主流保持一定的距离,但稍一松懈,就会被磁铁吸过去。他渴望与人交流,抒发自己关于精神这一层面的看法,以此梳理自己的想法,坚定自己的信念,使自己还有继续对抗的力量。他觉得,能喝着啤酒,跟朋友聊聊精神,接受一些尖锐的问题,刺激自己产生新的思考,是最快乐的事儿。
但实际上,这种快乐不多,因为他很难找到好的谈话对手。“大部分人自觉不自觉地被磁铁吸引,而且他们会给自己找很多理由。”许滔说。很少有人愿意跟许滔聊“精神”,在他们看来,这实在是个没有结果也没有意义的话题。他们可能更愿意关注怎么样才能更快、更多地赚钱,许滔这种对精神的苦求使他们误解,有人评价许滔:他不喜欢钱。
“我怎么可能不喜欢钱。谁不喜欢?我只是觉得,在面对精神追求的时候,钱可以退位。”
“我不认同‘千万别把艺术跟商业对立’,艺术肯定会跟商业对立。只有不妥协不退让才是先锋,否则就是大众文化。先锋不是一种常态,也许有的人先锋的时间很短,但不能用时间长短来衡量。这种先锋性是文化最重要的东西,是社会多元化的需要。而当代社会不能说宽容度是否高,而是连这种宽容的认识都没有。我跟姜文聊天,他说电影需要票房,我说如果这样就没什么好谈的了,30年代的电影非常有震撼力,但是当时票房并不高。我们现在所有的判断都有偏颇,我们对好与坏都不能真正认知。因为我们的指向是彼岸,而非此岸,所以在这个问题上谁也没有发言权。只有在黑暗中寻求光明的时候,才是最可贵的。但世俗大众往往看不到这些,只看到成果、鲜花和掌声。这个时代太浮躁。”
但是,“只有痛苦中才能思索追问迸发艺术的火花。我不相信一个花天酒地的人会做出什么艺术。只要你追求精神,你就不能去考虑物质,因为追求精神必然要给你带来一种穷困潦倒的生活。有些人可能运气好,得到掌声和鲜花,但也不过而已。你一定要穷困潦倒地活着,坚持这个信念才能追求精神。”
“当代艺术到今天,内里是很空洞的,总是拼谁的尺寸更大,谁的冲击力更强,但视觉冲击力并不代表一个人的艺术观念,光比较‘大’和‘冲击’,其实是一个人对艺术的感知到了无话可说的地步。未来艺术的发展应该转向人的心灵最痛楚的东西,应该是对人类悲观的感知,而不是对当下的评判、感知或者对峙。”许滔说。
“这个社会永远是大众的,永远是形而下的。”许滔自甘居于社会潮流之外,对我们庸俗而浮躁的日常生活保持批判的态度。“如果一个人的表达来自心灵,来自灵魂,他坚持这个东西,他就具备这种先锋性。大众认可的东西我不以为是先锋――怎么可能,那其实是潮流。”这种态度,注定他的孤独。
――你会觉得痛苦吗?
――不是“会觉得”痛苦,而是无时无刻不在的痛苦,不可能是快乐的。当你找到点什么东西的时候,那一刹那非常兴奋,但这兴奋转瞬即逝。绝大多数时候,人总在痛苦和无聊中摇摆不定,人总在麻痹自己,不可回避。幸福短暂,痛苦永恒。如果一个人总是很高兴,那他必定是浅薄的。人永远在迷茫之中,寻找自我。
这是先锋漫画家许滔,他有一个18岁的儿子,言谈间却不似一个46岁的父亲。他不关注社会现实,顶多上网看看新闻标题。因为他觉得,今天发生的事跟之前发生的事是一样的,就好像蚂蚁打架,其实站在高处看,并没有是与非。只有“精神”,永远在这些纷扰之上。
喝完了四瓶啤酒,许滔说,咱们走吧!于是我们起身,穿过忙乱的服务员,走出这一片烟火气,走进东直门汹涌的人群。孤单而痛苦的先锋漫画家许滔,与他所愤怒的对象一样,没入漫漫红尘。不知他是否仍旧会觉察到自己的格格不入,就好像用多年的时光给“先锋”这一词汇提供了另一种注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