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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的厨房 第4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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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说过年就意味着一连好几天的吃吃喝喝,那么我们也可以换个角度,把它理解为家庭主妇或家佣的年度厨房马拉松。在那几天里面,这些女性总得花掉不少时间在厨房之中舞刀弄铲,忍受浓烈的油烟与炽热的高温;偶尔还要脱下围裙,带着美美的微笑走出来招呼到访亲友。

当然我们都晓得,今日不同以往,现在在香港过年再也用不着女性亲自准备那么多的应节食品了,甚至连年夜饭也能叫人送来外卖盆菜。所以才会有这么多人怀念从前的老好日子,家家户户自己动手蒸糕包饺,很有传说中那股“妈妈的味道”。

请容我提醒大家一下,希望妈妈和老婆亲自料理萝卜糕不是不好,但这种又慢活又有个性的怀旧情调是有前提的。那个前提就是厨房必须够大,而且女性都不用上班。

两年前舍妹住在香港一个号称“迷你豪宅”的新区楼盘,她那个厨房可真是把我吓了一跳,虽然从炉具到雪柜都是发展商在广告里承诺过的欧陆名牌货,但它的面积却只容一人站立,多走一步都不行,设计得比东京胶囊酒店还紧凑。假如一对年轻夫妇存了好几年的钱,终于可以搬进这个“傲视无边海景” 的“豪宅”,他们会不会真的想在这间屋子里举炊呢?假如他们没有家佣,或者实在没有地方让家佣住,难道我们应该期望那位太太下班回来之后还得把自己关进厨 房(以免烟味四溢),动弹不得地对着炉火再枯站上一整个小时吗?我很难想象以今天香港的居住环境,有哪一位主妇能够在一个比窗台还要小的厨房里头做年糕。

自家制造的过年食品属于一个早已消逝的时代,那个时代的厨房固然要比现在大得多,那个时代的过年也不可能只是主妇一个人的事。我们的庆年小吃是农耕年代的遗留物,那年头未到腊月就已农闲,大家有很多时间准备各式各样的繁复工序,而且还是整个家族一齐动手,姑嫂妯娌会一边谈笑一边搓面,父子兄弟一边剥瓜子一边腌肉。最后弄出来的东西当然重要,但这整个过程同样是享受,所谓乐聚天伦,全在这忙中有闲的农村节奏之中。

在那个年代,自家制作过年糕点不是为了“妈妈的味道”,也不是因为受够了大集团工业化的标准口味,而是因为这才叫做过年;味道如何反在其次。今天要是有谁能够在自己家里从头到尾整治出一盘年糕,我们大概可以肯定:一、他家厨房很大,二、或者他家有人不用上班,三、他家人数不少。无论如何,他家不会是那种蜗居在五百尺宅室里的现代小俩口。

十多年前,我第一次在中国北方农村过年,种种只曾耳闻但却前所未见的习俗一下子涌现眼前,实在是一次巨大的感官震撼教育,有如历史话剧。如今回想,最有趣的竟不是那些戏码本身,而是上演那些戏剧的舞台、背景和空间。比如厨房,在那几天里面,它是绝对的核心,大家出出入入,烟火不断,过年的热闹与欢愉尽在其中。可是准确点讲,把这个地方称作厨房恐怕又不太恰当;虽然它的重点是一座砌在地上连着土墙的大炉灶,虽然大伙确实在这个空间里面准备饮食,但它要 比我们所熟知的厨房多了些甚么。

多了些甚么呢?且想象一间现代的开放式厨房,你便能明白我的意思了。它够大,于是主妇以外的家人亲友可以从容坐立,一起帮忙,或者闲话相陪。因此它就具有客厅的性格,不隔绝于家庭社交活动之外,反而把做饭变成了日常交际生活的一部分甚至是中心。就是在这个“厨房”里面,我才发现做饭原来不必然是我们可怜都市人所想的那个样子。

在一般香港家庭里面,做饭通常是一个隐密而神奇的工序,负责做饭的人躲在里头孤独劳动,彷有什么见不得人的事。如果招待贵客,女主人亲自下厨,她等待的便是把饭菜拿到饭桌的那一那,仿如魔术师揭去覆盖金盘的那块绒布,让大家慨叹赞美。在这种把厨房和客厅分隔开来的现代设计里面,做饭和吃饭也被空间硬性地分裂成两个步骤,前者是厨师一个人的责任,后者才是所有人的集体活动;前者是不应该开放给外人参观的工序,后者才是全体亲友也能沾上一分的闲暇娱乐。而且,这个躲在幕后的厨房往往被认为是女人的空间,因为下厨做饭也理该是女人的本份。正所谓“男主外,女主内”。

有人认为“男主外,女主内”这个说法只是现代物,也有人认为它其实有自源远流长;但不管你相信那一套说法,我们起码可以确定的是那些“主内”的女人曾经不必孤独地守住厨房,不必独自面对那个既狭窄又溽热的环境,更不必 一个人去呼吸所有的油烟。(很多人反对开放厨房,是怕油烟味会扩散到整个室内空间。但难道叫女子去独力承受这所有令人不快的气味就是对的吗?难道其他家庭 成员就有权利去享受那艰苦劳动之后的美味成果,而不必分担劳动过程本身所差生的副作用?)因为厨房曾经不是一个隔离的封闭环境,准备饭菜的工序也曾经不是 享用食物的幕后劳动。做饭的地方在人类史上曾是家居空间的中心,做饭和吃饭也曾是紧密地连结在一起的活动。不必扯到远古先民在营地烤肉,不必在古代城市 的民居遗址里寻找证据,就在今天,你也能看到无数活生生的“前现代开放式厨房”。

前阵子,在印度一个极为贫困的农村,我遇过一个刚刚起床的家庭,他们才揭开帘子,就看到我站在雾气浓重寒意刺骨的清晨街上,于是邀我们入内取暖。虽然言语不通,但我知道他们想请我喝一杯热茶。那是个很小很矮的土房,房顶是木条加上乾草,一家十口吃住睡觉就全都挤在这五百尺不到的方寸之地里头。我看着这家人一边整理头一边生火,而那个灶炉正正位于整座房子的中央,像极了我在书里读到的古人民宅,也有点像我当年住过的华北村舍。光线阴暗,我看着这家人分工合作,有的取杯,有的火,便想起我的城市。我的城市,房子都有很大的窗台,窗台上是光线可以透过的玻璃窗,看起来很不一样。但最不一样的地方在于这么五百迟小房子没有一间所谓的厨房;而在我们那里,一间五百迟小房子里还有一个划分得更小的地方,那个地方叫做厨房,是主妇或家佣的秘室,她们在里面准备答案,然后接受我们的考验和评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