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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书那么轻,思念那么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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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封封,打开了那些家书

爸爸去世大半年后,萧瑟的秋天和冷峭的冬天过去,直到初春那个温煦的黄昏,妈妈才平静下来,让我陪着她一起整理爸爸的旧物件。

其实并没有什么东西,爸爸一辈子不贪恋身外物,一直是豪放的性格,千金散去还复来,大碗喝酒、大块吃肉,财物上,几乎没有任何积攒。老来,连自己的工资卡也不曾见过,按天跟妈妈要零花钱,只买些花花草草。唯一贪恋过的物品是机械腕表,60岁生日时,跟我要了一块略贵的,一直戴着,到去世,带走。

他写字台的所有抽屉里,多是用旧的指甲剪、钥匙环和笔记本之类,还有两部用坏的旧手机。他好好收藏着的,只有床头柜里满满一柜子的信件。

确切说,是家书,奶奶的家书,成为爸爸唯一珍爱的财富。

虽然年少的记忆里,常有邮递员敲门送信的画面,但没想到,会有那么多信。

妈妈微微叹息,怎么会不多呢?几十年,一年两三封,也有上百封了。

我蹲下来,小心翼翼地将那些信件取出。上面没有灰尘,没有破损,只是陈旧。信件全部用红色毛线轻柔捆成几小扎,很整齐。爸爸按照收信地址的不同,将那些家书归类。而那些地址,从郑州到陕西宝鸡再到甘肃天水最后回到郑州。

起点到终点,便是爸爸的一生了。

那天晚上,我和妈妈一起,在爸爸的书房,一封封打开了那些家书。

一式的褐色牛皮纸的信封,竖排的书写格式,内文的信纸不尽相同,有带一个红色方边的乳白色信纸,没有条纹或格子,有曾经小商店出售的横条和方格纸……不管哪一种,都是正式的信纸,每封信,也都有着相同的开端:安福吾儿,见字如面。

安福,是爸爸的名字。确切说,是乳名。

最早的信,是毛笔小楷,同样是竖排书写的格式,很工整、规矩。

奶奶并不识字,曾经听爸爸说起过,早些时候,奶奶的家书,是托小镇上一个教书先生,每次写信,奶奶都要给先生送份点心或茶叶。

村里也有识些字的人,但奶奶觉得他们写字不整齐,她看不入眼。

奶奶不识字,可是会看。到了后来,村里识字的人渐多,一个堂哥便写一手好字,奶奶便不再去镇上了,家书都由堂哥。

奶奶的信都很短,不管多年前的还是多年后的,内文只占大半张信纸的样子。无非是报平安报如常,叮嘱爸爸在外保重。

但那么短短的话语里,也可以清晰看到光阴的痕迹,比如某一年,姑姑有了第一个孩子,是女孩;某一年,堂哥出生了,7斤重,大伯养了一只羊,堂哥喝羊奶喝得很壮;某一年,大丰收,满地的包谷金灿灿;某一年,奶奶和失散多年的表弟团聚;某一年,堂哥结婚;某一年,奶奶荣升为奶奶,三世同堂……

再寻常不过的家事,大多是喜悦的消息,并没有任何困顿和为难。

而最后一句话皆是“一切安好,吾儿勿念”。

这种语式,让我读来,总恍如穿越回一个我所不知的旧年代。

【家书,跨度足足44年】

奶奶的家书,最早的一封,写于1962年的春天,那年,年轻的爸爸应征入伍,分编到郑州某部队。也是在入伍后不久,便收到了奶奶的信。

然后,爸爸在宝鸡待了两年,后又到了甘肃天水,开始了长达二十多年的军人生涯。上世纪90年代初,爸爸才转业回到郑州,直到爸爸退休,还能收到奶奶的信。即使是通信发达、电话普及之后,奶奶依然保持着给爸爸写家书的习惯,直到2006年冬天,86岁高龄的奶奶辞世。

如此简单计算,奶奶的家书,跨度足足44年,共136封。而最后一封,正是写于2006年的11月,入冬时节。那封信的内容更是极其简单,开端和落款之间,只有这样一句话:母亲不日将过去儿家小住、过冬。

是的,那年冬天,奶奶终于第一次去了我们家。虽然奶奶在的老家,和郑州相距不足200公里,但是奶奶有生之年,都不曾离开过那个落后的小村子半步。那是她第一次离开,也是最后一次。

那个冬天,也成了奶奶生命中最后一个冬天。

【并不苍老,也没有沧桑苦难】

有生之年,我和奶奶在一起的日子不多,爸爸转业时我已6岁,才第一次回到家乡,见到家书那头,我叫奶奶的老人。

爸爸是奶奶最小的儿子,而我,又是爸爸最小的女儿,出生时,爸爸已经年近40岁,所以幼小的我,初见奶奶时,她已年过七旬。

记忆中的奶奶非常瘦小,一头银发晶莹洁净,用一支细细的银簪子,整齐地绾在脑后。面容同样是洁净的。并没有太过深刻的皱纹,的额头依然饱满光洁,戴了老花镜,镜片后的目光――多年后,我依然不知该如何形容那目光,并不苍老,也没有沧桑苦难,只是静静地沉淀了光阴和思念,那么静那么静,静得让看到的心灵只觉温暖甘甜。

当时是夏天,这洁净的老人穿一件质地柔软的月白色中袖斜襟的衫子,规矩的小站领,衫子的开口自领子一直到腰际,是一排小巧整齐又栩栩如生的蝴蝶盘扣。

纯黑色人造棉的长裤,裤口用了一条略宽的黑色棉布绑腿扎得利落整齐,穿一双手工的黑色条绒布的方口布鞋,干净整齐。

只是觉得这样的奶奶,那么清雅洁净、纤尘不染。

还有奶奶的家,房屋低矮、结构简单,少少的桌几年代似也久远,已不见了最初的颜色,黑漆漆的桌面却干净整齐。院落的一角是几畦茂盛的青菜,后来我知道,正是爸爸爱吃的韭菜。奶奶还种了挂得满当当的豆角和正在顶花的黄瓜。

已经年迈的奶奶,并没有跟着大伯或者姑姑,一直独居。而那个午后,满头银发、面容洁净的奶奶,在我的记忆里,便再不曾改变过。

【艰难,都在家书的背后】

长大后,也断断续续听妈妈说起奶奶的旧事,其中不无坎坷和艰辛。

奶奶嫁给爷爷的时候,20岁,而彼时的爷爷,却已经38岁,足足长了奶奶18岁,并且之前故去的妻子,已给爷爷留下了两个孩子。

当时,爷爷的父母皆已病故,留下丰足家产。而奶奶家境不好,当时时局亦动乱,父母只想给她找一处略安稳富足之所,让奶奶容身。

就这样在媒人的撮合下,奶奶和比自己年长18岁的爷爷结为夫妻。

也有过一段好时光吧?奶奶嫁过去后,陆续生了姑姑、伯伯和爸爸。在年代的夹缝里,过着丰衣足食的小日子。闲暇的时光,奶奶坐在阳光充足的校园里,给一家人做四季的衣衫和鞋袜。

境况是在爸爸8岁时改变的,那年,爷爷因病去世。当时,奶奶不过34岁,而爷爷早时的两个儿子已相继成家,为家产,费尽心思欲将奶奶赶出家门,逼奶奶改嫁。

不知道那些年,奶奶带着3个未成年孩子如何度日又怎样坚守了那个家,时局下,奶奶的家境也慢慢变得窘迫、贫困。

但奶奶终归是将3个孩子好好养大了,并都让他们识了一些字,然后爸爸18岁时,应征入伍。

也是因为爸爸军人的身份,他那两个同父异母的哥哥才有所收敛,不再欺负奶奶,但也从不过问,各自过起了各自的日子。

或者对奶奶来说,那也是她期盼的吧?贫穷怕什么?艰难又怕什么?只要心灵安静。

之后奶奶的人生光景,我可以在那些家书中看出一二。

但也只是轮廓,如妈妈所说,奶奶承受的艰难,都在家书的背后,几乎是无法想象的。包括奶奶72岁时患了白内障,都不曾在家书里写上只言片语,也为此错过了最好的手术时间。随后,奶奶的左眼失明了。

而奶奶瘦小的身体,那些年更是承受着各种各样的病患,在后来爸爸陆续寄回的药物里,可以寻到痕迹:腰疼、哮喘、心律不齐、骨质增生……

那些病痛,都不曾在奶奶的家书里出现,只在她的身体里固执停留着,陪伴奶奶老去。而那些年,不管爸爸怎样要求、恳求甚至“胁迫”,奶奶都不肯跟着她最小的儿子去城里享福。只说习惯了,离不开那个小院子里的日子。

奶奶很固执,爸爸终究无法说服她,所以可以想见,2006年的冬天,接到奶奶最后一封家书的爸爸,该是多么欣喜若狂。

那一年,爸爸刚好60岁,已经退休回家。

于是86岁的奶奶,和她的小儿子、我60岁的爸爸,一起度过了她的最后一个冬天。直到她去世,我明白过来,其实,那个冬天,奶奶来到她最小的儿子身边,只是为了以后,可以让爸爸不遗憾。

【说好了,在这里过年】

爸爸将奶奶接过来之后,我们相信了,这一次,她是真的要住下来,带了两套过冬的衣物,黑色的大襟棉衣和深蓝色的大襟长袍――即使86岁高龄,奶奶所有的衣物,也都是出自自己的手工,那些针线,依旧针脚细密均匀。爸爸曾经评价奶奶是个苛求完美的人,一辈子,只穿自己缝的衣、吃自己做的饭,不肯也不想麻烦任何人。

那个冬天,对我们一家来说都是非同寻常的。已经结婚的哥哥每天被要求回家吃饭,并在爸爸授意下买肉买菜,买奶奶爱吃的干果、水果。当时我在读大二,本市的院校,回家很方便,无需付出经济成本,只要回家陪着奶奶就好。

在教育孩子上,爸爸从不霸道,给我们充分自由,只是那一个冬天,他几乎是逼着我们扮演“孝子贤孙”的角色。

奶奶从不出门,每天在家里乐乐呵呵地看爸爸摆弄他的花草、金鱼,听妈妈给她讲那些戏里的故事。奶奶偶尔也唱两句《花木兰》。

但奶奶也不闲着,让妈妈买了棉花、棉布,坚持给爸爸妈妈缝制了两件棉衣。她向来看不上各种成品的衣物,尤其是棉衣。在奶奶看来,没有什么比得上棉花更暖和了。

然后,她给哥哥还不曾出世的孩子也做了几件棉袄、棉裤。

每个周末的早上,我醒来时,几乎都会看到奶奶坐在窗口透过的阳光下,安静地娴熟地飞针走线。阳光照得她满头银发发出亮晶晶的光泽,洁净而高贵。而此时,我也总会看到爸爸,就坐在床边看着奶奶,有一句没一句地和奶奶聊着家常。

爸爸说得最多的一句话是,娘,说好了,在这里过年。

奶奶就点头,嗯,在这里过年。

娘俩都笑呵呵的,一次次重复着这个邀约和承诺。

每天晚上,爸爸会给奶奶洗脚,不让旁人插手,他坐在那里,弯下已经发福的身体,把手放到暖暖的水中,放到奶奶瘦小的脚上,轻轻按揉,然后放到怀里,用毛巾擦干。

然后,我会主动要求背着奶奶回屋。

她亦不拒绝,会听话地递了手给我,伏到我的背上。

86岁的奶奶,身体已经非常轻,因为“骨头都没有分量了”,奶奶说,“活到这个年纪,心也越来越轻了”。

【他们朝夕相伴,永不分离】

可是就在离春节还有半个月的时候,那天早上,奶奶忽然对爸爸说,想回家。并且,一定要回家,不管我们怎么劝阻。

爸爸到底没有拗过奶奶,当天下午,找车把奶奶送了回去。

一路上,爸爸委屈地埋怨,怨奶奶不守信用。

奶奶也不解释,只是说,在这儿住好些天了,知足了。

然后,就在奶奶回到老家的第二天晚上,她安然辞世。死于心脏病突发。

之前,奶奶的身体没有任何发病的征兆,但她还是敏感地预知了生命的玄机。

没有麻烦任何人,奶奶在离开之际,已经穿戴整齐――她生前早早为自己备下的衣衫,华丽地绣着金黄色凤凰的宝蓝色衣裙,宝蓝色的绣花鞋。内里,是红色绣花的棉夹袄,每一层,都穿得妥妥帖帖。

奶奶走得安静而整齐。

从此,爸爸再也没有收过家书。

7年后,2013年的初秋,爸爸也跟奶奶去了。按照他生前的愿望,我们把他送回了老家,就葬在奶奶的坟墓旁边。

爸爸和奶奶,挨得很近很近,用妈妈的话说,在各自的屋里张望,就可以看见对方。

那么,来世,奶奶不用再给她最小的儿子写家书了吧?我愿意相信,在另一个世界,爸爸和奶奶已经团聚,他们朝夕相伴,永不分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