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谁动了我的入学积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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月芽儿刚刚搬来竹凳坐到永宁巷口,慵懒地瞄了一眼屋顶的光线,这黄昏的光,一下子就没了力气,渐渐地沉下去。铁牛他妈手里拿着一张宣传表,问月芽儿,“你爸呢?你爸呢?……”

“我又管不着他。”月芽儿不搭理。

“狗养的!”铁牛他妈甩下气话,脚步直往家里赶,“陈兴林,铁牛有机会上公办学校了……”

“你才狗养的!”

谁动了我的入学积分

古镇的永宁巷口老得似乎粘了一团团霉味,又弯又斜又挤,就像幼儿搭的积木,没有一个章法。两个人面对面相遇在巷口,都要侧着身子过去。不过,住久了,这里的人对狭窄巷子的霉味,早已习惯,甚至不再觉得那是异味。

可是,新进来的人一闻,这霉味钻进鼻孔,像胶水一样,粘在鼻喉处,进不来,出不去,难受得够呛。如果再拐进巷口深处,似乎被浓浓霉味裹挟着往里走,于是时常摸不着出路,就连来路也寻不准。

夏天的太阳逼着巷口照了一天,也照不到巷口的深处。这巷口深不可测,还没有搬走的蔡姑婆说,之所以将巷子修得这么“讳莫如深”,就是为了消灭“小日本”。

“小日本”,月芽儿听得懂,却怎么也想象不到“小日本”进入这巷子里,摸不着头脑,只好像被逼急的狗,到处乱窜,甚至有时慌乱起来,朝天开枪。躲在暗处的村民偷着笑,往往冷不丁地在背后来一个“猴子偷桃”,一个个干掉“小日本”。

月芽儿回不去那个久远的年代,她搬来竹凳,坐到巷口,正好瞄到了越过屋顶的夕阳,可这一丁点儿的光线一下子就隐入屋顶后面。顿时,巷口也暗了下来……

铁牛他妈回到巷口时,灰蓝色的工服还没有换掉,被巷口灰暗的光线一照,马上变成灰黑色。月芽儿有了气话时,就跟铁牛他妈顶,“你不是‘蓝领’了吗,咋我总觉得还是‘黑领’。”

“领口忙起来没空洗,是黑了点。”铁牛他妈知道,月芽儿看她不顺眼,看她爸也不顺眼,看铁牛更不顺眼。

铁牛他妈知趣地侧着身子从月芽儿身旁穿过,一转眼工夫,就拐入巷子深处,尽头传来声音,“陈兴林,铁牛有机会上公办学校了!”

“小声点,小声点。”陈兴林早已回到家,正在厨房里张罗着,将头伸出窗口,手往上衣边擦拭着,一滴油粘在上面,然后放在嘴边,示意着“嘘!”

坐在巷口的月芽儿竖着耳朵,听得隐隐约约,火气灌上来,踢了踢脚旁的小石块儿,屁股一翘,“噔、噔、噔”地往蔡姑婆家钻。

“唉哟,我的上帝,你又来了。”蔡姑婆是这条巷子最后的本地住户,邻居都搬出去住了花园小区。她不愿意搬,她要守着被“小日本”干掉的丈夫的孤魂。现在,这条巷子里住的,全是来这里打工的外乡人。住久了,这些人似乎都成了巷子的主人,蔡姑婆反而有点像“外乡人”了。原来的主人偶尔回来一趟,也是过来收房租的。

主人收了租就走,要是见到蔡姑婆,总会重复着,“姑婆,该搬走了。”

蔡姑婆听多了,也惯了,“你们去吧,我帮你们看着屋子。”

月芽儿嘟着嘴,不说话。蔡姑婆把她拉到身边,从冰箱里拿出一盒冰淇淋,递给她……

“姑婆真好!”

陈兴林住进永宁巷的时候,隔壁的赵菱子也刚刚搬过来。赵菱子的房东只管收租,家里电表保险丝断了,她只好敲隔壁人家的门。

“你家有保险丝吗?”赵菱子问对了人,陈兴林正好是厂里的电工。

“我给你装去。”他扔下家具,就去了。

“听你口音,你是四川的?”

“你也是?”

“太好了!”赵菱子跳起来。

“咋的啦?”

“俺们老乡咧。”

“哦、哦、哦。”陈兴林心一跳,有点口不择言。

陈兴林回到家里的时候,月芽儿发现父亲的脸色不太对劲,但她也不问啥的,帮着他将一些轻便的家具挪到边上,让客厅空出落脚的地方。

房子一房一厅,贵是贵了点,陈兴林觉得,关键是清静,可以让月芽儿安心温习。

原来租住的房子两房一厅,两户人家都争着客厅,陈兴林争不过人家,只好搬了出来。月芽儿知道后,感动得不行,抱着父亲亲了又亲,弄得陈兴林怪不好意思的。

月芽儿跟着陈兴林来到城里,父亲打工,她读书。乡下还扔下月芽儿他妈和刚满一周岁的弟弟。

第二天中午,陈兴林到厂里食堂排队就餐,总觉得前面的女工背影有些熟悉,又不好意思上前盯看。这时,裤兜里的手机响了,“喂!”刚出声,前面的背影就回过头来,以至电话那头“喂、喂、喂,孩子他爸,你咋了?”时,陈兴林才反应过来,他是在接电话:

“呵、呵、呵,没事儿,没事儿……”

孩子他妈与他说了啥,陈兴林什么都想不起来了,他只记得,赵菱子含羞向他笑了笑,就打饭走开了。

“前面的,打饭了。”后面的工友催了催,陈兴林才想起,轮到自己打饭了。

月芽儿放学总经过蔡姑婆的家门口。蔡姑婆一手把她拽进屋里,吓得月芽儿以为被人打劫了。

“坐下!”蔡姑婆像是下了命令。

“姑婆!”蔡姑婆一惊一乍,令月芽儿摸不着头脑。

“你爸最近有事瞒着你吗?”

“没有啊!”

“你爸跟你妈有事吗?”

“没有啊!”

“你家隔壁是不是住着一个阿姨?”

“赵阿姨啊!”

“你爸跟赵阿姨的事,你不知道?”

“有啥事呀?”

“哦。”蔡姑婆似乎有点失望。

“今天到底有啥事了啊?”月芽儿不知道蔡姑婆的葫芦里装了什么药。

“你爸跟赵阿姨好上了!”

“好上了?”

“!”

“你跑哪儿去了?”月芽儿的身后,传来蔡姑婆的喊声,可她什么也听不进去。

月芽儿拼命地跑呀跑,深秋的凉风打在脸上,她全然不知,直到跑累了,才停了下来。在她还来不及喘气的时候,浓浓的夜色已将她淹没,对面商住高楼的灯,一盏一盏地亮起,每一家的窗口,都飘来香喷喷的饭香,提醒她:是不是该回家了?

她将头埋到自己的臂弯里,凉意袭来,她不禁打了一个寒战。

夜似乎格外的冷,一串又一串的冷风从裤脚往上蹿,直抵心口。她刚将裤脚捂紧,冷风又从单薄的衬衣口往里钻……

“爸爸!”月芽儿不敢去想这个词,它却在眼前跳来跳去。这时,她应该是坐在客厅的台灯下写作业,爸爸在厨房里为她做晚饭。他留给她的背影,是一座高大的山,是一棵挺立的树。可现在,一切渐次模糊。

“你爸跟赵阿姨好上了!”这是蔡姑婆亲口告诉她的。

月芽儿来永宁巷两年多了,蔡姑婆是她的第二个“亲人”,像奶奶一样疼她。

“姑婆是不会骗我的!”月芽儿想到这里时,泪水又洇满了她的脸。

月芽儿什么时候回到家里,她全然不记得了。模糊的梦境里,她依稀看见乡下妈妈抱着弟弟哭个不停,她也跟着哭,她们三个人一直沿着一条不知尽头的路走啊走,弟弟一直喊着:“我要爸爸,我要爸爸……”

她感觉自己走不动了,刚用力一蹬脚,结果踩空了,她惊叫了一声“啊――”就醒了,才发现,自己躺在爸爸的怀抱里。

陈兴林用怜爱的眼神望着月芽儿,伸手去摸她的头。月芽儿用手挡开了,转过头,又沉沉睡去。

在永宁巷,月芽儿没有玩伴,就爱黏着姑婆。蔡姑婆常常用粗糙的大手抚摸着她,用半咸半淡的普通话说,“这是上帝送给我的外孙女。”

姑婆守寡都快半个世纪了,每天坐在巷口,有时坐着坐着,就开始打盹,头一下一下地往下垂,最后整个人瘫坐在地上,照样睡得香甜。

陈兴林放心将月芽儿交给姑婆,厂里放了工,回家弄好饭,才过来喊一声,“月芽儿,吃饭。”每每这时,姑婆才想起,该回家热一热自己的剩饭剩菜了。

月芽儿开始习惯这种生活,习惯于永宁巷每天黄昏时难得的一缕阳光,每每照下来的时候,她就依偎在姑婆的身边,听姑婆讲那老掉牙的故事,乏味是乏味了点,但她总是听不厌。姑婆苍老的声音,就像老唱片一样,放在机上,偶尔也会“卡带”。

没有玩伴的月芽儿在学校仅有同桌主动跟她说话儿。同桌说了,等到了初中,她就可以读这里的公办学校了。她的爸爸是厂里的技术工,像这种有技术的外乡人可以凭积分让子女读公办学校。于是,她的爸爸又是献血,又是参加志愿者活动,为的就是多积一点分,让孩子顺利入读公校。

在这所民办学校里,每一个班级都塞得满满的,像早晨的菜市场,热闹得听不见老师到底在讲些什么。时不时的,常有旧同学说都不说一声就空了桌子;时不时的,又常有新同学挤了进来。每一位被安来的同学,不是在乡下被开除了,就是家长刚漂到这里,迫不得已,又将孩子转过来。班上的同学像流水一样,有时一眨眼就不见了,以致于月芽儿总记不住班里到底有多少个同学,还有他们陌生的名字。

上到六年级的月芽儿跟同桌一样,有了一个小小的心愿,希望爸爸在厂里挣更多的积分,然后申请一个名额,让她入读这里的公校。她不愿意再在民校里待下去了,那些记不住名字的同学,那些从没有微笑的老师,还有那个只知道收家长学费的校长,渐次在她的记忆里模糊。

可是,铁牛他妈也说了,铁牛还小,刚开始读小学,不能让铁牛输在起跑线上。陈兴林拗不过她,开始躲避月芽儿精明的眼神。月芽儿知道,爸爸是自己的爸爸,可妈妈不是自己的妈妈。赵菱子离了婚,带着铁牛过来,跟爸爸过日子了,她不再是爸爸惟一的宝贝。

月芽儿每天坐在乱糟糟的教室里,总想静下心,听一听老师的讲解。可身边的同学吊儿郎当的,老师也是一副爱理不理的样子。她开始气馁,但又不甘心,她不想让爸爸失望,但又时常让爸爸失望。

她开始纠结……

摆在眼前空白的申请表,陈兴林只觉得有些反光,刺得眼睛生疼生疼的。赵菱子屏住呼吸,紧紧地盯着他。他握着笔的手开始抖,月芽儿的脸在他的眼前晃来晃去。最终,他咬咬牙,艰难地填上了铁牛的名字。

赵菱子心满意足,将表左端详,右端详,生怕哪个地方填错了。

“都填好了。”陈兴林有气无力地叹道,整个身子一下子就软在了床上。原本想歇一歇,等来了力气再上班,可他总觉得心口压着什么,气都喘不过来,快窒息似的,于是干脆起身,回厂里去。

“月芽儿……”刚出门,陈兴林就与她撞个正着。月芽儿斜了一下眼,侧着身子回到屋里,然后将房门关得山响。

陈兴林低着头,在门口转来转去,隐约听到从房间里传来低低的抽泣声。他搓着手,突然听到赵菱子骂道,“狗养的,回来了,还不洗碗吃饭!”

房间没什么动静,陈兴林迟疑了一下脚步,终究还是直往厂里赶。

第二天,一张流动人口子女申请入读公办学校的名单贴在了永宁巷口。月芽儿刚放学回来,就看到了它。站在公告牌前,一长串的名字像毛毛虫一样,咬着她的心。她仔细寻找,从第一个名字一直数啊数,在倒数第二的位置,找到“陈兴林――铁牛”字样。

盯着爸爸熟悉的名字,月芽儿开始觉得很刺眼,这几个字已经变得陌生了,就在一瞬间。“陈兴林――”的后缀,原本应跟着“月芽儿”。是的,月芽儿才是陈兴林亲生的,陈兴林最疼爱的孩子,是月芽儿!

月芽儿举起手,抓着纸张,正欲撕下来时,蔡姑婆轻轻地喊了一声“月芽儿”。月芽儿回过头来,再也控制不住自己,扑进姑婆的怀里,放肆地哭了起来。

姑婆哄,依旧用粗糙的大手抚摸着月芽儿的头。月芽儿的辫子长得长了,她自己扎得没板没眼,像没妈的孩子,没哭几下就全散了下来。姑婆的手指笨重地穿插在月芽儿的发间,试图拢一拢乱了的头发,却无奈,越拢越乱,始终找不着章法。

月芽儿没有回家,而是跟姑婆回去了。下班后,陈兴林试图将月芽儿带回家,月芽儿拼命挣扎,姑婆这一次反常地不再劝她,随了她的性子。陈兴林摇了摇头,“唉――”的一声沉重叹息,像月芽儿学校破了一边的校铃,重重地砸在月芽儿的心上。他转身回去的时候,或许因为慌张,忘了低头,头又重重地撞在低矮的门框上……

蔡姑婆什么都没有说,起身闩好门,和衣躺在了月芽儿的身边。月芽儿什么都没有说,紧紧地抱着姑婆,一条清晰的泪痕还挂在脸上。姑婆抬起手,准备擦拭的时候,又将手缩了回去,只在月芽儿的背上轻轻地拍啊拍,和着节奏,唱着老掉牙的歌谣……

月芽儿在流动人口管理办公室门口徘徊的时候,姑婆并不知道。她是在依然乱糟糟的教室里,撕下作业本上的白纸,工工整整地写着:“陈兴林――铁牛”积分作假的字样,然后揣在了口袋里。

那天飘着细雨,像月芽儿进城那天的雨一样,斜斜地洒着,雨丝洒在脸上,黏糊糊的,用手一擦,水珠儿随着手指缝一滴一滴地掉,有的还漏进了衣袖口内,凉飕飕的。

月芽儿是被流动人口管理办公室主任发现的,这个刚从学校校长的位置转到这里的主任和蔼地将月芽儿带进办公室。月芽儿将纸条递给主任的时候,他瞥了一眼贴在墙上的名单,然后轻轻地在上面画了一个记号。

月芽儿是怎样走出办公室的,她其实已经不记得了。她记得的是,穿过古镇那条车水马龙的街,转两个弯,可以回到永宁巷,回到姑婆的身边。她低着头,她不敢看任何人,每个人的眼神仿佛都要看穿她小小的秘密。

背上的书包似乎更沉重了,她穿过马路的时候,迟疑地停了一下,然后往上甩了一下书包,一声尖厉的刹车声,响在这个黄昏的车水马龙的街头,月芽儿像一只蝴蝶,轻盈地飞向半空,然后又缓缓地,飘落在湿冷的街面。那一本被她撕过的作业本,散落了一地,像乡下的雪,无声地飘着、飘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