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过了某个年纪,旅行不外为了吃。
武汉到南京,大客车上颠颠簸簸9个小时,傍晚6点到。天色稍紫,热得很柔软,像巷间女子微微急促而软糯的口音。一街梧桐,稠绿如绘。
马上就去吃小龙虾,一铝盆红通通的,小龙虾们全须全尾,入得画来。右手执头,左手掣尾,生生一撕,裸出一截腴白的胴体――若是电影镜头,一定轻描淡写隐了一段辣手摧花――入口香甘,我只嫌它不够辣。
又点了酸菜鱼、金葱大肠、山水豆腐、鸡毛菜(闻名久矣,原来就是小白菜)。统共两人,吃得不仅脑满肠肥,简直满脑子都是肥肠。而馋之未尽,抬眼瞄见隔桌一盘,薄薄方块,淡金色甚是诱人,招来服务员一问,是蟹黄冬瓜,居然又要了一份。
美食当头,我和王尔德一样,除了诱惑,什么都可以抗拒。
次晨甫起,便满街找小吃。朋友没什么创意,绿豆稀饭配咸鸭蛋,清清爽爽的夏季早餐;我则一路研究墙上拙劣毛笔字的菜单:无锡大馄饨。究竟与其他地方的馄饨有何区别呢?更大?更鲜美?难道能说:哇,这碗馄饨好无锡呀。
的确很大,皮也厚,两翼相抱之处,犹自涩白没煮透。隔皮睹肉,如隔衣窥人,竟非粉嫩虾色肉红,而是暗绿菜色,咬一口,韭菜馅。根本是饺子嘛――北地胭脂,艇子远嫁,渐渐忘了娘屋里身世,及女儿家闺名,却一副高身量大骨架,爽朗笑声,到老不改。
而太阳渐渐升起,城市像蒙了极淡的茶玻璃,蒸在微阴的热里。
白日在南京城里漫游,处处都是浮花浪蕊,傍晚到夫子庙,的士司机送我们下车,还探头出来强调:“今天端午。”呀,差点忘了。
立刻去买湖州粽,极小巧,棱角分明,箬叶新绿,散着清甜暖香。金庸在《鹿鼎记》里形容它是:“湖州所产粽子米软馅美,天下无双。”朋友问我:“你要甜的咸的?”是双儿初遇韦小宝,问的一句家常话。
忙着,吃了好些乱七八糟的饼。有叫鸭油酥烧饼,还有叫豆沙酥饼的。又吃糯米藕、水煮干丝、旺鸡蛋、鸭舌。
喝一碗鸭血粉丝汤。说是鸭血,其实还有鸭肠、鸭肝、鸭的七零八碎聚在一起,合家欢着,滋味特别而浓烈,香,老板还多加榨菜、芫荽、辣油。粉丝只弱弱的一线线。
含了一口酽香的汤,滚热,我却想起:很多年前,有一遭,世钧带叔惠回南京,遇到翠芝,不晓得有没有带她逛夫子庙,喝鸭血粉丝汤。白雾萦萦里她清秀的脸,如花隔云端,格外楚楚。翠芝,便也是街头巷尾习见的南京女子,温婉的小家碧玉吧。然而乱世,连碗安乐茶饭也没得吃的,此后十八春,枪声、血、战争及变迁,人的小忧小伤不值一提。再重逢,还记得那一碗鸭血粉丝汤的味道吗?抑或是,我们已经回不去了。
还回哪里去呢?秦淮河两岸,绿窗已褪,红袖不招,河中龙船划过,红纱灯微微摇荡,暗暗的波影一直泛上岸来。我身边万头攒动,这吵闹是人世的,安定久长的,而天上一弯新月如钩。
我遂做一桩最自然而然的事――吃第二碗鸭血粉丝汤。
人生多有惨伤。吃,在很多时候,是我们对于生命,唯一的报复。
像我上午自中山陵出来,石砖路如韩国烧烤般灼人,树荫稀薄,不能抵御阳光,以及内心的沉重。路边有中年妇人卖腌青橄榄,青青黄黄,第一口就酸出眼泪。
而我相信,如果落泪,不为山河国事,不为风月情愁,只为一口清酸的青橄榄,就是幸福了。
链接1:红腰白腰
泰山脚下,夜来星罗棋布的烧烤摊。我沿着单子一路乱点,忽见“红腰、白腰”字样,指给老板看:“这是什么?”老板是粗豪的北方汉子,一怔,憨憨一笑,用地道的山东话道:“红腰就是羊的腰嘛,白腰……白腰是公羊的腰。”肾还分公母?倒勾起我的好奇心:“一样给我烤两串。”
隔桌有情侣,分明看我两眼,女孩转回头去时,忍着笑。老板傻愣,老板娘也尴尴尬尬,搓着手,混沌如我,却安之若素,吃完付账走人。
两三年后才读到小说家言:“白腰就不是腰子了,是指羊蛋,许多人又信奉吃嘛补嘛,凡那些开着小车带小秘来的,差不多都问:‘有白腰吗?’……”
我几乎当场口吐鲜血,羞愧至死。
链接2:烤鹿肉
《红楼梦》里,“贾母便说:‘今儿另外有新鲜鹿肉,你们等着吃。’……史湘云便悄和宝玉计较道:‘有新鲜鹿肉,不如咱们要一块,自己拿了园里弄着,又顽又吃。’……只见老婆们拿了铁炉,铁叉,铁丝签来……三个围着火炉儿,便要先烤三块吃。……探春笑道:‘你闻闻,香气这里都闻见了,我也吃去。’说着,也找了他们来。……宝琴笑说:‘怪脏的。’宝钗道:‘你尝尝去,好吃的。你林姐姐弱,吃了不消化,不然他也爱吃。’宝琴听了,便过去吃了一块,果然好吃,便也吃起来。……一时只见凤姐也披了斗篷走来,笑道:‘吃这样好东西,也不告诉我!’说着也凑着一处吃起来。”
链接3:至少还有蛋炒饭
我有一位女友,最近赴英留学。她生长于锦衣玉食之家,十指就没沾过阳春水,老保姆看着她长大,从娘家跟到婆家,现在比她母亲还担心,只怕她会饿死,提议道:“不然你在英国也请个保姆?”把她笑得:“我就算有钱人,不用给人家当保姆勤工俭学了,还叫英国人给我打工?”
她吃了一段日子干面包奶酪,实在撑不下去。不过荒天饿不死瞎家雀,回国的师兄赠她旧精工电饭煲一个,她第一次忘了加火,第二次忘了按钮,第三次到底煮出熟饭来。菜呢?我出谋划策道:“不如你炒个蛋炒饭?”
她买来鸡蛋4个,抱怨超市里没有小葱。我说:“你见过植物状态的葱吗?”她也承认的确不曾谋面。
我在MSN上授业传道解惑,耳机里,只听海的那一边,叮叮当当,乒乒乓乓,蓦地一声尖叫,不知是油溅到身上还是刀切了手指,简直有旁听谋杀案的效果。但到底大功告成,她尝一口欢呼一声:“还不错还不错。”劳动果实,总是甜蜜的。
我相信她可以给家人打个电话,让一直念叨的老保姆放下心来。无论是天之涯海之角,至少,我们还有蛋炒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