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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兵连乍一开始,我们特别反感吃饭。说仔细点,是反感吃饭前的仪式和吃饭中的气氛。
吃饭的时候不许说话,不许东张西望;吃饭的时候偌大的食堂只允许碗筷碰击和咀嚼的声音。我们怎么也习惯不了这闷头咀嚼张嘴鼓腮的技能,特别是我,“吧唧吧唧”声老让我联想到小时候跟着爸爸下部队看到的那个猪圈。
那会儿我们几个偏偏“淑女”。唱歌软绵绵,吃饭细嚼慢咽。这样做直接而严重的后果是我们常常被连长点名晒场,常常吃不到包子半夜饿醒数星星。连长说,当兵就该有当兵的样。那会儿我们其实不懂这话的含义。我们嘀咕“当兵的样”就是扯破嗓门闷声吃饭,就是吃饱肚子打鬼子?我们说这太容易呀。第二天我们直扑包子筐,每人抓上仨包子放在跟前,然后依旧“淑女”。
多少年后我还记得那天的事。那天我们中有一人没吃完包子,剩下的那个,馅吃了,皮被扔进了水槽里。偏偏连长那刻走过。连长阴沉着脸,捡起包子皮,在水龙头下冲了一下,然后送进了嘴里。几乎没有咀嚼,只见他喉结滚动了一下,包子皮没了。自始至终,连长没说一句话,也没看我们一眼。我们几个当即傻了眼。那天晚上我们无比愧疚而不能入眠,我们批评与自我批评了大半夜。黎明的时候我们忽然长大。套用许三多,我们勉励自己“好好唱歌,好好吃饭,当好兵,这是最有意义的事。最有意义的事,就是好好当兵。”
那以后的每次,我们都好好唱歌,好好吃饭。有连长的包子皮垫底,我们不再“淑女”。我们在有声无声之中,开始修炼自己……
多少年后那包子皮那喉结重新跳出我们记忆的时候,曾经是兵的我们特别想念我们的曾经。因为它告诉我们,咱当兵的人就是不一样;因为它还告诉我们,我军严明的纪律,顽强的意志,还有战无不胜的精神,就是这么一点一点铸就的。
面条鸡蛋,病号饭。真正认识病号饭,是在新兵连。
有一天,新兵Z病了。连长吩咐:通知伙房做病号饭。
炊事班长很快做好了病号饭。连长亲手端到了Z的床前。一碗面条,两个鸡蛋外加三四根小青菜。连长说,这是我军的传统,谁病了,就享受病号饭。
Z看着连长,竟激动得不会拿筷子。一扫而尽之后,她一连幸福地告诉我,我传统了。
后来T病了。炊事班长说,这丫头是上海人,肯定喜欢馄饨,要不做碗馄饨?
T一看端来的不是面条鸡蛋,小嘴掘了起来。连长闻声赶来,怎么了?T低着头,连长,我该吃病号饭的。连长说,没错,当然吃病号饭。T抬起眼,连长,您不会以为我装病吧?连长不解,哪个说你装病?我他。T憋了半天,终于说,那怎么不是面条鸡蛋?
我们几个当时挺紧张,怕连长不高兴。没料想,连长满脸花朵地踹了炊事班长一脚,咋整的?面条鸡蛋,快!然后他双手叉腰,说,面条鸡蛋是什么?是我军的光荣传统。在乎病号饭,就是在乎我军的光荣传统。好样的,好兵!
那以后,我们似乎都挺想成病号。尽管谁也说不清为什么。尽管谁也不明白面条鸡蛋凭什么和我军的光荣传统扯上了关系。
有一天连长告诉我们,我军历史有多久,这病号饭的历史就有多久。战争年代,条件艰苦,面条鸡蛋或许就是最好的营养品。没人规定病号饭就是面条鸡蛋,但就这么继承延续着,不是没条件改善,而是谁都不想改善,因为从某种意义上说,面条鸡蛋病号饭已经成为我军发展史的一个见证一个符号。再从某种意义上讲,我建军史有多长,这病号饭就有多长。
从此不忘那天:连长的拳头在空中定格成“符号”的时候,我们说“面条鸡蛋属于当兵的人”;接着我们蓦然明白了我们缘何都想病号一次,缘何都想享受病号饭。病号饭,它已根深蒂固在每个军人的身上,它已深深烙在了每个军人的心坎上,病号饭,早已不是一个名词……
快三十年了。几乎每个“八一”,我们都会聊着侃着曾经病号的故事。“真想回到过去,再吃碗病号饭”,我们常会这么说。能理解吗?面条鸡蛋,有时候竟是我们渴望归队的回归线。
201600
松江乐都路339号《松江报》
许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