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8年的生命债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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现在，可以清算一下我听听欠父亲的债务了。

第一笔债，是多年前，我没有花10元钱让父亲看一场他想看的电影《少林寺》。当时，我身上是有钱的，17元钱。就是说，我完全有能力挤出10元钱，让父亲在生前目睹一下他一生都津津乐道的“飞檐走壁”之类的神话和传说。

为什么没舍得花那10元钱呢?当然，是小气、节俭和当时的拮据所致。可是，更重要的是什么呢?也许，是因为我从小就没养成对父亲的体贴和孝爱。我小时候，无论是三五岁，还是十几岁时，父亲从山上或田里收工回来，准会给我捎一把他自己舍不得吃的红枣或别的什么野果。每次拿到这些渗透着父爱的小零食，我都会蹲在某个角落，独吞下肚，而不知道让父亲也吃上一两颗。

我参军以前，从没给父亲买过一样吃的或穿的，甚至从田里回来，也从没给父亲捎回过一穗鲜嫩的玉米。正是因为这些年来养成的习惯，使我无视爱、不懂回报，以至于在有能力给父亲花10元钱的时候，却没有去花。可这样痛彻心扉的悔，已无处消解了。所以，至今我都认为，一个人可以在任何方面缩手退步，却绝不能在任何情况下放弃自己的父母、兄妹、子女，哪怕是去流血，或者去死。然而，在琐碎的生活小事里，我却没有这样去做。

对父亲的第二笔欠单，就是我执拗地参军、执拗地离开家乡。这是我永生懊悔的事，同时也是可以用为了生存、前途、奋斗等理由来搪塞、辩白的事情。

父亲是病故的。在那个几千口人的镇子上，门乎所有的人都知道我的父亲是病故的。哮喘病、肺气肿，直至发展到后来的肺原性心脏病。可是，仔细想来，促使他过早病逝的缘由，是他对我们兄弟姐妹4个人命运的忧虑。或者说，最直接的原因，是他对我犹如山高海深般的担忧。

我参军离家后不久，被称作对越自卫反击战的那场南线战争爆发了。在那一个多月里，我家所有的亲戚共30余口人，都来住在我家，一块儿收听广播里有关前线的消息；每天轮流到邮局查问有没有我的来信；偷偷地去庙里，在各种神像前烧香许愿，为我祈求平安。父亲一方面因为战争而为我担忧不已，一方面因为家里人多杂乱，常常彻夜不眠，经常冒着严寒通宵在村外散步。终于，曾缠绕父亲多年的哮喘病再次发作，这成为他6年后病逝的直接原因。如果不是亲历，我将永远无法体会，一个有儿子参军的父亲，会对战争有怎样的敏感和忧虑。

欠父亲的第三笔债，是我轻易地改变了他的命运。

父亲留恋人生，是因为他受尽了苦难；因为受尽了苦难，他才加倍地体味到了生的意义和生活中细微的快乐。对于像父亲这样的一个农民来说，只要活在这世上，能同他所有亲人在一个空间里生活，苦难就是享受，苦难就是欢乐。父亲很清楚这一点，所以，知道自己将久别于人世时，他长时间地含着无奈的眼泪，最后，用企求的口吻对我哥哥说：“快把大夫叫来，看能不能让我再多活一些日子……”而父亲对我说的最后一句话则是：“你回来了?快吃饭去吧。”

那是1984年农历十一月十三的中午，我在前一天接到父亲病危的电报，第二天中午和妻子赶回家里，站在父亲的床前。他最后看了我一眼，眼眶里蓄满泪水，对我说了这最后一句话，也是对这世界说的最后一句话。

我不止一次地想过、算过，我欠父亲的债务到底是什么?不是钱、不是物，而是命运。算一算，我的大伯活了82岁，我的三叔也已将近80岁，故去的四叔也已69周岁。以他们兄弟的平均年龄来核算，如果父亲的生命有个平均值，那他至少应该活到76岁，可是，父亲去世时却只有58周岁。这样说，我欠父亲18年的生命债务。而我，要如何才能偿还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