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神射手 第1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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警察老张无法对一个患有痴呆症的老人讲道理,独居的老人目光涣散,面无表情,嘴巴闭成一条缝。所以他站在了老人的儿子面前,他从徐茂盛眼里看出了明显的抵制和厌恶,但是他仍然负责任地对徐茂盛说:“你父亲开枪打人了。”

徐茂盛是老人三个儿女中的老大。他强调说:“他不是我父亲,是继父。”继父不姓徐,他们仍然随着早逝的父亲的姓。继父自从进了徐家就从来没有赢得过他们兄妹的尊重和谅解。他的大半生都在他们的冷嘲热讽中屈辱地度过,那个家里,仿佛他们兄妹三人才是父辈,而他只是一个听话顺从而又无能的孩子。直到母亲去世,继父也没有得到过他们的心。兄妹三人,没有一个人能够记起母亲去世时的嘱托,没有人记得母亲是如何用哀求的目光把一个老男人托付给他们的。现在,患有老年性痴呆的继父,独自凄凉地呆在和母亲生活了大半辈子的老房子里,常常忘记吃饭,似乎也已经忘记了,他受到的种种不公平的对待。

徐茂盛说:“你是不是想抓坏人都想疯了。他,开什么玩笑!你给他枪,你看他会不会扣动扳机,没准他能把枪到过来向自己开火呢。”

徐茂盛的玩笑并没有惹怒警察老张。老张从自己身后背包里拿出了那杆猎枪,徐茂盛的眼睛一亮,然后迅速地隐藏下来,猎枪是他藏在继父家里的。猎枪是徐茂盛的儿子徐铁的。有一天徐茂盛偶然从儿子的羽毛球包里发现的,做生意被合伙人欺骗了的儿子很可能做出什么极端的举动,因此,出于害怕他偷偷地把猎枪藏在了继父家的壁橱里。

老张说:“这个你不陌生吧。这就是从你父亲那里搜到的。”

“你们私闯民宅,我要去告你们。”徐茂盛气愤地说。

老张不慌不忙:“且不说你父亲开枪打人这件事,豪尤说私藏枪支,也够让你换个地方呆呆的。”

徐茂盛倒是很善变,他立即更换了一种策略,改口说:“谁能证明这枪是我们家的,这是什么枪?不是什么玩具枪吧?”

“你不用狡辩,这枪是我从你父亲手里拿过来的。”老张说,“他能在人的身体上打一个小小的洞,你不用装腔作势,这你知道的。”

后来老张想想自己哪里出了错,非要把自己逼到墙角去。一是他不应该第一时间就从老人的手里夺过了枪,二是他不应该那么执著地想让徐茂盛明白一件事,枪是徐茂盛的,在老人开枪打人这件事上,他是有责任的,他的弟弟和妹妹也是有责任的。

徐茂盛远没有老张想得那么天真,他继续说:“你要为你说过的话负责任的,你是警察,更不能乱说,冤枉人民群众。退一万步说,枪是我们的,你凭什么说,一个七十多岁的老人,连刀子都不敢拿,竟然会举枪去打人。鬼才相信呢。”说完,徐茂盛发出了讥讽的笑声。

为了让徐茂盛相信,最近发生在小区对面高层的袭击事件是他的继父所为,老张把徐茂盛带到了他的继父家里,那个建于上世纪70年代的老楼,到处发出奇怪的声响,楼道内阴暗潮湿,仿佛每个角落都隐藏着一些秘密。老张一边上楼一边向徐茂盛讲解他是如何发现“杀手”的,“对面有一对刚刚结婚的男女,他们家住在二十层,一到晚上就会有人用枪向他们射击。他们没有得罪过任何人,为此他们两个这两天还离了婚。”老张顿了顿,接着说:“我为此焦虑了许久,因为这个袭击案很令人费解,完全有能力打中屋子中的人,可是没有。子弹都是穿越阳面的屋玻璃,在墙上遇阻后落在了地上。”老张在随身携带的包里摸索了一会儿,拿出了一个小布包,他展开布包让徐茂盛看里面的猎枪子弹。徐茂盛根本不屑一顾。此时,他们到达了徐茂盛的继父家里。

徐茂盛的继父坐在阴面的屋子里,面向窗户,身体完全陷在竹椅里,花白的头发早已经稀疏,就连鼻毛也软软地长长地伸向嘴边。落在椅子外面的手,干瘦,手背上如同爬了几条胖胖的蚯蚓。眼睛几乎完全是闭着的,面色灰暗。他们进屋时,声音很大,尤其是徐茂盛的皮鞋,发出一种异样的敲击声。老人一动也不动,嘴角还挂着涎水,浑浊而黏稠。徐茂盛发出尖厉的耻笑声,说:“就这样一个老人,你l还指望他能开枪打人,你把枪交给他。你让我看看,他会不会拿枪?”

老张的努力是白费的。不管他如何想把枪成功地交到老人的手上,枪都会自动地从老人瘦弱的身体上滑落,跌落的枪与老人根本无法联系到一起。老张辩白道:“我当时冲进来时,枪就在他的手上。”他比划着老人离开椅子,趴在窗前的动作,枪管向上,目光敏锐地捕捉着对面高层的某一个房间,双手强劲而有力。徐茂盛爆发出一阵狂笑,“你比划的不像是这个老头,而是一个猸击手。真可惜了,要是他能这样,就该去非洲当个雇佣军什么的,还能为我们挣点外汇呢。”

老张若有所晤地说:“我知道了。现在是白天。他从来没有在白天实施过袭击。”

老张的压迫似的来访让徐茂盛有些不耐烦了,“你是不是想抓嫌犯想疯了,拿我们老头穷开心?”即使如此,他仍然不得不答应老张所有的要求。在警察老张面前,那身警察服装总是能给徐茂盛以威慑。

夜晚,潜伏在徐茂盛继父家里的两个人各怀心事。老张,一个虔诚的等待者;而徐茂盛,心中充满了对警察老张的怨怼,黑暗之中,老张像是一个令人生厌的毒鱼,他能感觉到老张乱乱的须子就缠绕在他的脖颈,让他呼吸急促。黑暗中的老张和他,他们和继父就坐在一个屋子中,就像老张说的那样,他们在等待一个奇迹的发生。仍然陷在竹椅中的老人就像是死去了,没有丁点声息。时间把夜晚拉得很长,徐茂盛渐渐地有些支撑不住,打了一下午麻将的他眼皮越来越沉重。把徐茂盛的眼皮拉开的不是警察老张,而是在老张的拉扯下,他们共同看到的那个场景:

老人突然间从椅子中浮了出来,他身形矫健,步伐和一个年轻人相仿,徐茂盛的眼皮一下子就像是被钉子撑开了一样,不舍得眨眼地盯着陌生的继父。老人推开椅子,快步走过他们身边,老人的脚还蹭了徐茂盛的腿一下,但他好像根本不知道屋子中有另外的人存在一样,他越过他们,直奔客厅的壁橱,打开门,拿出猎枪(猎枪是老张提前放回原处的),小心地拆开包裹的报纸。老人拆开报纸的声音传到丽人的耳朵边,细碎,持久,恍若隔世。老人重新健步回到阴面的卧室,他的脚再次碰到了徐茂盛的腿一下,这一次,徐茂盛感觉到了疼痛,他尖叫了一声。即使他痛苦的尖叫也没能影响老人的进程。他完全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超然物外,所有的人、声音,都与他无关。淡淡的月光把屋子一分为二。老张和徐茂盛处在黑暗之中。老人打开了窗户的插销,插销因为年久失修,发出刺耳的叫声,窗户只是错了一点点的缝隙,然后才是枪。老人早就熟悉了地形,因此,他把枪架在窗台上时,枪身整个都在屋内,并没有探出去暴露目标。他的身体稍稍地弯曲着,如同一张隐而不发的弓。老张张口说:“你看到了吧。这就是已经发生的一切。”徐茂盛没有说话,他的脑子,已经被眼前令人不可思议的景象占据了。惊讶,还有愤怒。原来,他看到的继父并不是真实的继父,那个行尸走肉的老人其实只是个假象,那他为什么要欺骗我们呢?

在徐茂盛看来,一个不真实的夜晚除了惊讶、愤

怒,还有无尽的等待。等待只能拉长夜晚的长度,加重徐茂盛的困顿不堪,而没有实际的意义。对于老张,等待也没有最后的结果,因为除了上述他们共同看到的场景,老人只是保持着那个姿势,眼睛盯着窗外的高楼,10分钟过后,老人就丧失了斗志,突然蔫了下来,把枪放回到壁橱里时,脚步明显地有些拖沓、沉重。老人回到椅子里,重新把夜晚交给了屋内的另外两个人。老张建议再等等看,徐茂盛坚决拒绝,“我又不是猫头鹰,专门在夜里干活。”他不满地说。

连续三个晚上,都在重复着一样的场景,老人只是把枪拿出来,摆好射击的姿势,然后又把枪放回原处。单调而乏味的夜晚几乎激怒了徐茂盛,他拒绝了老张顽固不化的想法,“事实就是这样。即使他还能拿得动枪,可是他也没有力气扣得动扳机。再者说,他为什么要打人呢?根本没有道理”徐茂盛愤愤不平地说,“你也别来了,我烦死你了。你干点正事好不好。你看看,这么大个城市,哪天不发生点刑事案件,你去抓抓真正的坏人,哪怕去公共汽车上去抓抓小偷也算是尽职尽责,为人民做事呀。”

徐茂盛眼里的老张有些愚笨和冥顽,如果换作他是警察,他会公事公办,草草了事,大不了把猎枪收回而已,一个患有老年痴呆症、离死不远的老人,能唤起他多大的工作热情?

老张的执著显然不是做给某个人看的,他多么想让自以为是、无所事事的徐茂盛承认关于一杆猎枪和一个老人孤独的袭击事件呀。他告诉徐茂盛:“这不是孤立的一次袭击,一个意外。你应该想想,发生这样的事情,背后有什么深层次的原因。”

徐茂盛想都不想随口就说:“深层原因是老头子欺骗了我们。我们以为他离死不远了,谁知道他行动起来像个小伙子,看样子,他肯定比我们兄妹三人活得都长。”

“那你承认是他开的枪了?他有这个能力不是吗?”老张紧盯着徐茂盛的眼睛。

徐茂盛躲闪着:“怎么可能,怎么可能。我不上你的当,我承认是他干的,后边你不定有什么更可怕的要求呢。”

徐茂盛继父所住的那栋危楼,在对面三十多层的高楼映衬下,显得矮小而压抑,就像是老张那个阶段的心情。整整一个月,他都在两栋相差悬殊的楼层里奔波,他觉得自己有时候像是一条失去了弹性的橡皮筋,松软,无力,但还得勒在身体上。他会不断地反思自己,不断地提醒自己,不断地分析存在的问题。比如,在整个事件中,徐茂盛的负隅顽抗是因为他仍然没有能够拔到铁的证据。老张再次找到事件当中的主角,被枪袭击过的房子的主人杨洪,希望杨洪还能像以前一样,在夜晚,敞开着房间的窗帘,一边玩游戏一边等待著子弹的来临。杨洪端详着警察老张半天才说话:“是你有病了还是我。我没听错吧?我好像是在等待老朋友来串门呢。你这是在鼓励犯罪呀。真不知你是怎么想的。”

老张苦口婆心地说,袭击者是个患有老年痴呆症的老人,自从老伴去世后他孤独地生活着,得不到几个子女的照料和关心,他也许会突然某一天死去,悄无声息地,但突然有一天,他发现了一杆猎枪,猎枪激起了他心中深藏几十年的一些记忆……

杨洪不愿意听老张的嗦,他早就没有在那间房子呆着玩电脑的兴趣了,那间房子,仿佛被他遗忘了,每天都冷冷清清的,他几乎有一周没有踏进去了。他说:“这栋楼都在他们楼对面,每一间房屋都可能晚上透出灯光,你为什么非要让他打我呢?你:让他打打别人呀。你看我好欺负啊。”

老张摇了摇头,“我也不知道是为什么。这也是我纳闷的原因。为什么他非要开枪打穿你们家的窗玻璃呢?”

老张无法说服杨洪还原以前的场景,而杨洪的爱人小辛,早就不见了踪影,根本不可能让她回到那间房子里,让时间倒流。老张甚至想到了让自己呆在杨洪的屋子里,而且也尝试了,但是没有用,老人始终没有实质性的举动。他愚蠢的做法还招致了徐茂盛的嘲笑。徐茂盛说:“你知道吗,当我站在继父的身后,用望远镜,透过黑喑看着你装模作样地坐在别人家的房子里时,我真想抢过继父的枪,照着你讨厌的脑袋开一枪,只是可惜,我不会打枪。一摸枪我就会发冷,冒虚汗。”

即使如此,老张不断地遭到徐茂盛的奚落,他还是不厌其烦地把徐茂盛带到了对面高楼上。来到了杨洪家里。他把仍然留在杨洪家窗玻璃上漂亮的枪眼指给他看,“你看看,总共是五粒猎枪的子弹,都是从这一个小小的弹眼里穿过去的。”

徐茂盛打了个哈欠说:“这能说明什么问题?”

“什么问题?”老张说,“问题大了。你想想看,要什么样的人才能有这样高超的枪技?”

徐茂盛还是没能从昨夜打了一宿麻将的闲顿中完全清醒过来,“什么样的人?”

老张仿佛是在回忆某个久远的时代,他的眉头皱了皱,“神。我实话告诉你吧,你父亲是个神。”说出这句话,老张似乎有点兴奋,仿佛他亲眼看到了徐茂盛继父当年的英姿。

“怎么看上去,这个洞洞都有些虚假。是不是诈和呀?”徐茂盛摸了摸那个漂亮的枪眼,“也许,这间屋子的主人喜欢在玻璃上搞点小创意什么的,这样看上去很艺术的。”

他的话慧得杨洪非常不满,如果不是老张的劝解,一直情绪不佳的杨洪早就;中上去揍徐茂盛一顿了。

他们离开杨洪家,老张特意请徐茂盛在小区外面的面馆吃饭。徐茂盛要了两瓶啤酒,他笑着说:“这还是头一次警察请我吃饭。好吧,看在你请我吃饭的份上,我可以听你嗦了。反正,现在也不到我打麻将的时间。”

“你的态度很成问题。我觉得你应该知道一些事情。我不知道这些事情是你们以前故意忽略掉的还是根本就不想知道。”老张说,“你们根本就不了解你父亲这个人。不知道他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不知道他心里是怎么想的,不知道他生活得如意不如意,不知道他心里有多少苦,不知道他想要什么,不想要什么。”

在酒精的作用下,徐茂盛的脸慢慢地变红了,他眯着眼睛说:“你知道吗?这个老头,我从来没有把他当成我的父亲。他也没有,他没那个自信。他从来就没有表现出来自己是个父亲的样子,他窝囊,不像个男人,哪怕小时候他打我们几下也成,可是他没有。”

老张陷入了沉思,良久他才感觉自己从徐茂盛的烟雾中穿行而出,他说:“他,有名有姓,可能你们早就忘记了他叫什么。他姓王,王五一。其实这不是他的真名,真的不是。他的真名叫刘大强。你翻翻志愿军的历史,在有些记载里提到过他。”

徐茂盛扑哧一笑:“你都把我搞糊涂了。志愿军的历史里会有他的名字?鬼都不信。”

“说出来没有人会信。连我自己都不信,他自己呢,也许早就不信了。”好像那一页页硝烟弥漫的历史正在慢慢地被包裹住,而老张就是阻止包裹速度的人,“可是他真的是那个叫刘大强的英雄。”

“你说他是英雄?”徐茂盛仍旧在嘲笑老张的天真。

老张面色凝重,“我们在谈论的这个人容不得我们取笑,是的,他是个英雄。要我来讲讲他的事迹吗?”

徐茂盛喝了口酒,“反正吃了你的嘴短。听听你这些梦话、胡话也无妨,”

在那个烟雾缭绕的小酒馆中,老张的叙述其实根本无法抵达徐茂盛的内心,他之所以那么有耐性地坐

在那里,完全是冲着那几瓶啤酒。贫困潦倒的徐茂盛,对谁都充满着怨气,唯独洒是个例外。按照他的理论,他权当老张在给他讲一个遥远的毫不相干的故事。那个故事里,能够吸引住他的也就只有一点,老张说,他是个神,弹无虚发,曾经在一次战役中打死过10个美国鬼子。每个鬼子都是额心中弹。

“这个故事我好像小时候听过,那个志愿军叔叔到我们学校讲过。”徐茂盛装作在回忆往事的样子。

老张没有受徐茂盛玩世不恭的影响,他继续着自己的讲述,“实际上你父亲后来成了一名出色的狙击手,他被排长安排在十分隐蔽的位置,专门给冲上来的鬼子致命的一击。而你的父亲,除了练就的一身射击本领外,他无欲无求,把所有的恨都集中到了枪里的子弹上,仿佛,子弹出膛的那一刻,他的身体也跟着飞了出去。有人就看见,当一场战役结束,你的父亲,那个著名的神,他摊在掩体里,像是一个空壳。他是用尽了自己的所有的心血在射击,用尽自己的听有生命在射击。射击,成了他生命中最重要也是唯一的东西。”

“真可怕。”徐茂盛吸了一口凉气,“我可不敢在6个人面前出现。备不住他会给我一枪。”

“你一直和他生活在一起,”老张说,“只不过,他隐藏了他所有的东西。你父亲,就是那个人。他把所有的爱与恨,都深深地埋在了内心,他的内心就像是个坟墓。

“别扯了。”徐茂盛终于忍不住了,他站起来,烦躁地推了推面前的酒瓶子,酒瓶子晃了晃,掉到地上,摔碎了。

老张的讲述并不是说没有任何的效应,徐茂盛那天夜里居然破天荒地没有去打麻将,他来到继父居住的地方,他先是坐在继父的对面,他不敢在黑暗里做出这种举动,而是把屋子里所有的灯光都打开,外加了一个亮亮的手电。手电光圆圆的,照在继父垂下来的手上,继父手背上的青筋盘绕着-直伸到了薄薄的衣袖中,仿佛像是那个令人生厌的老张说的一样,伸向的是一些不为人知的秘密。徐茂盛等了足足有半个小时,才张口说道:“我不相信那个警察的话。可是他偏让我相信。他说的跟真的一样,我不得不信。他说的那个人是你吗?”

无尽的沉默。

“我看着不像。”徐茂盛就是在自言自语。对面的老人,连呼吸的声音都几乎听不到。“我算算,40年,我们在一起生活了有40年了吧。40年你能隐藏住那么大的秘密?怎么连我的母亲都没说过?她也不知道吗?如果连她也不知道,你就是个天才级的大骗子。”

徐茂盛的自说自话持续了很久,他觉得自己的身体并没有渐渐地暖和起来,相反更加地阴冷了,而那个夜晚,正被夏初的温度包围着,散发着渐渐茂密的热气。徐茂盛觉得自己再这样坐下去会冻成冰棍,于是他站起来,他冲着继父的背影说:“不是我要翻你的东西,而是因为警察的话让我半信半疑,我得找到一些证据。”

那个初夏的夜晚,老人躺在椅子里悄无声息,徐茂盛叮叮当当地翻拣东西的声音充斥了整个破败的屋子。徐茂盛觉得警察的话总不能是空穴来风,总能让他找到一些蛛丝马迹。他像是一个充满了幻想的盗墓贼,想在继父的房间里找寻到一些能够改变他命运的东西。一个曾经的英雄,一个参加过那么一场著名战争的功臣,不可能什么也没有,不可能只剩下了平庸与无能,只剩下了窝囊和等死。可是,事实无情地粉碎了他的幻想,他挖呀挖,到头来证明是个笨蛋的盗墓者。他一无所获,嘴里骂骂咧咧的。他恨那个警察,白白浪费了他一晚上的时间,如果他去打麻将,也许会赢一些酒钱。

“你是个骗子。”一见老张,徐茂盛就气愤难平。

老张是有备而来,他带来了一个包。他从包里掏出了一些东西,摊开来让徐茂盛看,一个是志愿军的喜报,上面写着如下字样:

兹有刘大强同志为抗美援朝保家卫国伟大光荣的任务在第五次战役中表现艰苦卓绝英勇奋战荣立一等功此为军人家属无上光荣特函报喜以志庆贺

中国人民志愿军第九兵团政治部、司令部

一九五一年八月五日

还有其他一些通行证之类的东西。徐茂盛对此根本不感兴趣,他仍然为被受到愚弄而愤怒不已,他说:“他根本就不是一个什么英雄。你见过这样的英雄吗?不用说他一生都是一个窝囊废,如果他是个英雄,他会从来不透露一些什么?我不相信,如果他为国家作出了那么大的贡献,国家会忘掉他,让他沦落成这副模样?如果他是英雄,他最起码可以为我们的生活作出一点贡献,你看看我们几个,哪一个混得像个英雄的孩子?哪一个敢大言不惭地说,我继父曾经是个英雄。”

老张陷入了沉思,然后平静地说:“也许他自己从来都不把自己当成英雄看待,而只是对射击心有余悸。”

“为什么?”徐茂盛不解地问。

如同在追忆自己的往事,老张的讲述翔实而具体,犹如他就是亲历者。他的讲述,几乎要把自己带到了那个生死交汇的战场,却始终无法把徐茂盛引向正确的轨道。他说:“射击几乎成了他生命中的唯一,成了条件反射,甚至他的思维都被射击影响着,一看到美军的钢盔,他的手指就本能地扣动扳机。当然,他的手指只要扣动,就不会有漏网之鱼。对你父亲而言,正是这种看上去再自然不过的反应反而害了他,让他对射击充满了恐惧。”

徐茂盛更加不可理解,“恐惧?这怎么可能呢?”

“事实就是如此,你不可能知道一个神是如何绝望地远离他心爱的枪的。他杀死了一个战友。”在徐茂盛惊讶的目光注视中,老张的表情沮丧而悲伤,“那个战役刚刚结束,战友胸前挎着美军士兵的钢盔,正快速地跑回自己的阵地,战友一边奔跑一边还挥舞着手中缴获的美军枪支,他根本不知道,在自己的战壕里,你父亲的枪已经放不下来了,他的眼睛里看到的只是美军的钢盔,而不是兴高采烈的战友。枪响了。那是你父亲最后一次射击,也是最无法原谅的一次射击。那次射击为他英雄的生命画上了一个句号。也让他的生命走了另外一条不归之路。这就是你们熟悉的父亲,你们看到的父亲。那就是他。”

彻底的怀疑主义者徐茂盛突然反问老张:“你说得和真的一模一样。这些事情我们都不知道,为什么你却知道得一清二楚呢?”

“因为我是警察。”老张说,“我还知道你许多不为人所知的违法事呢,要不要我也说出来?”

徐茂盛胆怯地停止了继续怀疑,他嗫嚅道:“反正,你说的这些我都不感兴趣,你放过我好不好。从此我们俩井水不犯河水,各走各的,你破你的案,我混吃等死。”

“你还不能走。”老张说,“我还需要你帮一个忙。我一直有一个疑问,那就是你父亲为什么只对杨洪家感兴趣,为什么只向他家射击。”

徐茂盛随口说:“他痴呆了,你可以把任何理由安到他身上。”

老张说:“不是。我百思不得其解,后来终于找到了答案,我发现,在杨洪家的墙上贴着一幅游戏的招贴画,画上有一个美军士兵,他头上戴着一顶钢盔。”

“那又怎么样?”

“突然出现的唤起了你父亲心中对射击的欲望,而对面楼上的钢盔使他找到了射击的对象。”老张眼睛看向窗外,那是白天,对面的高楼之上,窗户几乎都是一样的,根本无法分辨出哪一个是杨洪家的,“但是这

只是个猜测,我想请你帮个忙。这个包里还有一身美军的军服,一个钢盔。你能不能把它们穿起来,我们看看你父亲是什么样的表现。”

说实话,老张的提议非常诱人,到现在,徐茂盛觉得老张的游戏也该收场了,他也很想知道,继父到底是不是老张所描绘的那个神。他不假思索地答应了下来。接下来,他穿戴起美军军服的样子很利索,也很好玩,他感觉自己像是一个合格的演员,而和他演对手戏的就是那个死气沉沉的继父,他的努力就是要让继父原形毕露。穿戴好后,他还问老张,怎么样,我的样子。老张并不大在意他的样子有什么不同,他只是对徐茂盛头顶的钢盔感兴趣。那钢盔即使在阴暗的屋里,也闪烁着蓝莹莹的光亮。不知怎么的,老张竟然有些莫名的激动和冲动,仿佛他就是那个躺在椅子里的老人,手指也做出了扣动扳机的动作。徐茂盛问:“你干什么呢,眼睛直勾勾的。”

老张急忙忙说:“没事,没事。你穿好了?好吧。让我们来看看你父亲的表现吧。”

徐茂盛按照老张的指引向继父身边挪动,一边挪动脑子里一边回想起老张说过的那些事,他突然问老张:“他不会把我当美国鬼子给毙了口巴?”

老张说:“不知道。你又不真的是美国鬼子。你有什么害怕的?你做了什么对不起父亲的事吗?你想想看,你是不是一个合格的儿子,即使他不是你的亲生父亲。但是他也养育过你们不是吗?”

徐茂盛的脚步开始变得犹豫不决,他盯着继父的背影,其实他看到的只是继父的一个头顶,稀疏的头发,凝滞不动。“你说,他真的会打枪,真的是个神?“直到此时,徐茂盛才接近于去想象继父辉煌的过去,想象继父对钢盔的本能的反应。―股无法名状的冰冷与恐惧袭上他的心头,凉凉的汗水顺着后背流下去,好像枪就在他的手里。徐茂盛大声说:“我不干了。我什么也没干,凭什么让他来打我。”他快速地把身上的美军军服脱下来,扔掉头上的钢盔,像只猫一样转身逃逸了。老张看着错开的房门,门还在发出一丝吱吱呀呀的声音。老张摇了摇头。

一路小跑着,徐茂盛觉得自己心跳加速,呼吸像是受到了重压,气喘吁吁。等他突然止住奔跑时,发现自己已经来到了小区外边的大街上。阳光汹涌如大江之水,顿时淹没了他。直到此时,思想才好像重新回到了他的躯体内,他定了定神,他感觉到老张就在他的身边,可是事实并不是如此。这么长时间以来,老张在他身边的感觉一直存在着,他想推掉都不可能,老张,让他讨厌又有所期待。徐茂盛不知道,他在期待什么。

徐茂盛悄悄地返回继父的房间时,阳光正从窗户里漫过来,轻盈地爬上房间里的桌椅、柜子、床、被子,把阴暗一点点地逼进角落里,屋子里~下子仿佛敞亮了许多,开阔了许多,这是徐茂盛以前从来没有注意到的。他轻手轻脚地来到继父呆坐的那间房子里。老张并没有走,他蹲在老人的身边,在和老人说话:“我想帮你,其实是在帮我自己。我的父亲,我也曾经对他犯下过如此的错误。直到他死去多年,我才从你的身上看到他的影子。你是不是那个神射手,对他们来说,对我来说,又有什么意义呢?”徐茂盛看到,一行清泪,缓缓地流过老张憔悴的面庞。

原载《广州文艺》2011年11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