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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尽可能侧起身子,估量一个低到恰当的投掷角度,冲刺间顺手一扔,于是那些瓷瓦片儿就像一只只小小的水鸟轻盈地飞起,不断地钻到水里又漂浮上来,在水面上扑腾腾地、有节奏地掠过去,一路上激起好看的水花,荡开一圈圈交织的涟漪……
我的故乡有一条河。在河的上游什么地方,从前曾经有过瓷窑,早荒废了。当年烧窑倒进河里的废料碎片,被水流冲刷下来,年复一年地积淀和散落在那一带的河滩上。
小时候,我常常到河边去玩:同小伙伴们相约瞒着家里去泅水,在河边的水车旁看守舂米碓,帮着大人在河滩上晾晒苎麻土布,或是掏水沟、筑沙堆、烧野火,有些农家的孩子还把大水牛牵到河中间去洗澡。我们都喜欢捡起河滩上的石块瓦砾“打水漂”。那些散落的瓷片正是得天独厚的上选材料,特别匀薄而平滑,能够打得特别远。比赛的时候,我们总要尽可能侧起身子,估量一个低到恰当的投掷角度,冲刺间顺手一扔,于是那些瓷瓦片儿就像一只只小小的水鸟轻盈地飞起,不断地钻到水里又漂浮上来,在水面上扑腾腾地、有节奏地掠过去,一路上激起好看的水花,荡开一圈圈交织的涟漪……那漂得最多最远的,往往引起孩子们最开心的欢呼。
如今我已将及老境。阔别故乡几十年,成了一个专业的艺术工作者。童年的往事时常在思绪怀想之间隐约出现,也如同那沉没入激流却又时时漂浮而出的瓷片一样,总是带起我心头的阵阵波澜。
后来我读到了黑格尔的《美学》里面的一段话:
“例如一个男孩把石头抛到河水里,以惊奇的神色去看水中所现的圆圈,觉得这是一个作品,在这作品中他看出自己活动的结果。这种需要贯串在多种多样的现象里,一直到艺术作品里的那种样式,在外在事物中进行自我创造。”
黑格尔这个举例,无意中把我自己的童年往事和后来的艺术生涯联结起来了,好像专门为我写的,那么亲切。事实上,许多年来,我也曾多少次在艺术创作中体验过运用外在事物进行自我创造所引起的兴奋。昨夜西风,独上高楼,在艺术上苦苦追求的,往往就是这样一种会心的境界。然而悲哀地说,却又很少再有儿时打水漂那样率真的情趣了。我自感懂得了很多道理,体验过未曾估计到的人生滋味,但是同时也就失去了一些东西。就说“自我创造”这一点吧,往往由于风气所被,在艺术活动中反而显得很疏远,以至难以把握。艺术的主观和客观方面往往被简单地对立起来,而不是辩证地统一起来。艺术来源于生活,但不等于直接把客观世界本身自然状态的东西照搬进作品里了事,而总是以自己对生活的认识、自己由实践中体验得来的主观意识、积淀在自己整个精神世界里的东西显现出来,像那孩子投石击水的波纹,显示出自己活动的结果。其实,画史上即使以最如实的再现为手法的好的艺术作品,也莫不如此。前些年我观赏过许多名作,十五世纪弗拉芒“初始画派”大师凡・爱克等的功夫是何等钩精搜微,但人们之所以不嫌其累赘者,正由于被渗透在万物写照中的那种虔敬诚挚之心所感动。十七世纪荷兰维米尔画德尔夫特水乡景色,经之营之,点画得宜,流露出来的是一种大自然的安宁、澄明、清澈的境界,一片和谐的天地之间的乐音,这不就是他的人生观的体现么?同样画水景,十九世纪现实主义巨匠库尔贝却又不同,请看他画的大海:阴云激浪,沉重地郁结着愤激的力量,那就不只是海,而是时代在民主主义画家心中激起的风涛。所有这些作品,都是自我创造的结果,更不用说意在笔先的中国传统绘画和许多现代外国绘画了。长期以来,一种机械唯物论的东西曾经把像我这样的作者束缚得手足失措而痛苦,只是在经过曲折以后才重新体会到创作中自己活动的惊喜神色,而自得解脱之感。
然而艺术的自我创造又是在外在事物中进行的。在这一点上,我感到,对于艺术所依凭的外物,过去我们总是要求注重外物纷呈的感性现象,以摄取、复现为能事,而恰恰不重视体现外在事物的世界中的规律。其实,艺术创造应当把握规律性的东西,体现客观世界中形式因素间的诸种有机联系所构成的节律:那种纷繁无序状态中的单纯和谐,那种整体的被叫做“形式结构”的、大于局部的东西,而这些是需要理性活动的。“万物靡不均,寓目理自陈”,魏晋时人已经从对自然的观照中悟得此理,并且以之入诗。坡在《净因院画记》中提出过“无常形”的事物中寓有“常理”的独到见解。沈周作《庐山高》大幅山水,那笔墨变化之中有着何等丰富的形式结构!外国的绘画美学思想有别于中国的体系,由于重视对自然规律的知识研究的结果,对绘画中的理性规律、结构的探求就更多得多,到了现代,重学理倾向成了变化多端的流派中的重要一支。所谓“作画并不是盲目地复制现实,它意味着诸种关系的和谐”(塞尚),把这种倾向的特征表述得很明白。即使像打水漂这样的嬉戏,其中水的浮力、扔瓷片的冲力以及一点点重力之间形成的复杂的力学关系,才产生了像涟漪与水花那样起伏荡漾的美丽图形。在这里,主观创造与客观规律之间契合一致,或者说,兴奋是由于预期的规律在自己创造下达到目的的最佳显现。当然,作为在外在事物中进行自我创造的艺术活动,其具体方法、途径又是多种多样的。在我自己而言,则还是倾向于写实与写意的结合,把美作为艺术中客体与主体的一致、自然与人达到契合的境界。达到这种境界,有时好像很容易,例如像孩子投石入水以及儿童画那么自由;有时又好像很难,往往是穷半生精力而难及。每当出现后一种情况时,就不免使人憧憬那逝去的童年。人不可能不老。精神生活的河床上年复一年的堆积,已使我早生华发。对于这种必然,只要运用得好,那么积累毕竟应该是正值而不是负值,何况时代在召唤着不息地向前。同时,至少从美学上说,如果幼年时的一些精神上珍贵的东西能存留下来,所谓“不失其赤子之心”,那简直是一种福分吧。马克思在谈到人类文化的童年时,作为比喻,也谈到过一个大人固然不能再变成孩子,但是“难道他自己不应当努力在更高的阶段上把小孩的真实的本质再现出来吗?”他给我们指出了多么美妙的一种创造状态!
于是打水漂的儿时嬉戏,就不只是甜蜜的回忆,而且是闪光的启示了。故乡河上的水花和涟漪呵,愿它长在我的心上跳跃和荡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