蕙心兰质,亦作悲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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鲁迅曾说“悲剧是将人生有价值的东西毁灭给人看。”
什么是悲剧?什么是有价值的东西?又如何毁灭?
从前不知道，现在也未必真的了解，然而读书所得不论多少，一日一日都是在慢慢积累，对悲剧的理解，也就一日不同于一日。
2009年，有一部小说让我为之泪下，心情阴郁了整整一周。此书让我明白，所谓悲剧，大概就是将生命中那些荚的、善的、好的……统统打碎在眼前，让希望变成绝望，让光明被黑暗吞噬。也许开始的时候没有人察觉，但到结尾处悲声渐起，无人不知，无人不痛。
虽然《孤城闭》这名字一看就是悲凉的底色，再加上作者米兰Lady的成名作《柔福帝姬》就有个被粉丝眼泪淹没的结尾，但作者的文案实在写得好，不读总觉得会错失宝玉：
“这是一个湮没于宋史中的故事，皇帝的爱女选择了前者。在谏臣司马光等人的眼里，故事的女主角‘不更傅姆之严，未知失得之明。纵恣胸臆，无所畏惮，数违君父之命，陵蔑夫家’，男主角‘不自谨，过恶至大。罪恶山积，当伏重诛’，他们惊世骇俗的爱情，就隐藏在这些道德文章的抨击里‘相误，桃源路，万里苍苍烟水暮。留君不住君须去，秋月春风闲度。桃花零乱如红雨，人面不知何处 。’”
但凡是发生在宋朝的故事，都仿佛带着与生俱来的才子气，尤其是在最强盛的仁宗一朝的背景下，更显得温雅而精致。《孤城闭》的底色是悲凉的，却又有一层诗意附在其上。
宋仁宗的女儿兖国公主，内侍梁怀吉一个如兰，原本是北宋宫廷中最娇艳的花朵，却因父亲一道旨意，下嫁到本是小商贩的国舅家，丈夫虽然爱她，奈何除却皇亲身份，一无所长，两人的婚姻终于在互相折磨中终结；一人如玉，虽是净身入宫的内侍，但因出身书香门第，文墨颇佳，又擅绘画，通晓音律，便是与世家的翩翩佳公子相比，亦不遑多让。
怀吉自小便侍奉公主，两人青梅竹马，感情甚笃，尤其在兖国公主被迫卷入一场无爱婚姻后，怀吉几乎成了公主苦闷日子中唯一的慰藉。
然而他们的爱情，却是背离了世俗的礼法，永远不可能被人接受的。仿佛近在咫尺，实是远在天涯。哪怕公主有仁宗再多的宠爱，两人也只能隔着一道宫墙各自终老。
其实仁宗自己便有无尽的遗憾不得开解，生母至死都不曾相认，所爱的几个妃子死的死病的病，身后又没有子继承大统。盛世盛景，其实不过一场梦，醒来只觉夜凉如水。
米兰的历史小说，只说官闱事，尤其喜欢写宋代的皇室，她笔下的两位公主――柔福帝姬、兖国公主。在史书中的记载都不多，倒是笔记小说中有千奇百怪的说法。往世不可追，米兰却把一个个印在史书中的名字，用那些只言片语组合起来，从历史的迷雾中剥离出一个又一个凄美哀婉的故事。历史是不是这个样子，谁也无法说明，即使米兰自己，恐怕都不敢确定那是属于宋代的一个故事，还是她的一个梦。然而无论如何，她都已经让这段历史鲜活起来。
兖国公主的悲剧，并不是特例。
童话中那个美丽善良的公主，总会遇到一个王子，在经历许多波折之后，幸福地生活下去，一生平安喜乐。
然而真实的历史却告诉我们，故事并不会有这样完满的结局，公主也许只能离开父母嫁到异国再无回头之路，或者与一个并不爱自己而贪图权势的驸马相伴一生。
公主是天之骄女，年少之时，养在深宫，金枝玉叶，如宝如珠，却比寻常百姓家的女孩子，更多地与政治婚姻联系在一起。
政治婚姻不过是个文雅的说法，说白了，也就是一种利益的交换，尊贵的公主就像金银珠宝一样，可以当作筹码，倒是真的如宝如珠。
譬如远嫁出塞者，多与北方少数民族或是西域结亲，公主銮驾出关，熄战火，通贸易，交两国之好，可是黄沙红颜弹指老，此生想要再见中原景色也只能向梦中求了。史上留下名来的有文成细君，却不知还有多少芳魂消散在茫茫的历史洪流之中。世人只说江都解忧历侍多朝，有违礼法，可见蛮荒之民的愚钝，却不怪皇皇天朝，要靠几个女子来求得平安。
即便是外患缓解之时，公主们也不一定就能逃脱所嫁非人的命运。皇权不稳时，就得下嫁权臣之子，最后也可能落得个凄凉晚景。清朝初年嫁与吴三桂之子吴应熊的建宁公主，在康熙帝撤藩之时，丈夫与儿子都被杀，康熙下诏劝慰她“为叛寇所累”，其实不如说是为“公主”这个最尊贵也最凄凉的身份所累。再有乾隆皇帝最宠爱的十公主，出嫁和之子丰绅殷德之时，何等风光，长长的礼单彰显出皇帝对这个小女儿的宠爱，却也不能挽回和后，公主一家忐忑度日的凄惶。
怪不得李自成攻破北京时，明毅宗(即崇祯皇帝)对长平公主叹息：“若何为生我家?”中国自三代以来，除去汉末、五代等纷乱时代，一直都是大一统的国家，这其中凝聚了多少女子的血泪?
难道和尊贵的公主相比，那些平凡的女子就会幸运很多吗?
贵族少女其实和公主的处境差不多，多半是要为了家族利益牺牲，联姻自古是人类化敌为友、巩固势力的良方，这一点倒是中外皆同。若是父兄获罪，那小姐们的命运就要悲惨得多，充入宫掖官署为奴为婢是常事。
而平民的女子，出身差一些的很多都卖与富户作侍女，更有些父母为了聘礼，将女儿送入虎口，这样的事情，就是在官宦人家也有，《红楼梦》中的迎春便是被父亲用来还债了，可怜也曾是大观园中娇养的小姐，却落得香消玉殒的结果。
宝玉常道，女子如水。人人都说是赞女子本质洁白，然而我却觉得这句话中实有另一层含义，大概因为水是天下最易得的东西，所以才不被珍惜，盛在金碗玉樽里的也好，淌在山野荒郊的江河中也罢，但有所需，尽可取之，若无用处，随手泼洒，也无人指责。
因此妙玉才宝贵，不论他人如何，首先自尊自爱，才能为人尊为人爱。
也许因为米兰的笔法约略有些《红楼梦》的影子，读的时候不觉得，隔了一两个月再回头细细思量，很多东西都是相通的。
就是那首《枉凝眉》，放在怀吉和兖国公主身上，也极为恰当的。
一个枉自嗟呀，
一个空劳牵挂。
一个是水中月，一个是镜中花。
想眼中能有多少泪珠儿。
宫墙相隔，嗟叹，牵挂，终究是镜花水月，而眼泪却留给读者慢慢流。
后记写此文时，正是夜幕时分，街对面新开了一家汽车慢摇专卖店，一直在放《月儿圆》，女声版唱罢，又有男声版上场，也算“绕梁不绝”了。等到终于磨完了文章，我溜到阳台抬头看看天，不巧是个阴天，乌云满布，灰蒙蒙的一丝儿月光也不见。大概觉得歌不应景的只有我一人，所以才说文人爱做无病。
几乎是与《孤城闭》同时，还读了吴越的《最寒冷的冬天是旧金山的夏天》，这本据说是留学生爱情的经典之作，亦是一部悲剧。虽然相爱至深，但因性格等各种问题，男女主角分分合合数次，结尾女主角终于想清楚，乘飞机去找男主角。可是他已经有了新的爱情，两人最后还是各奔东西。他们却还是幸运的，爱与不爱都可以自家抉择，而怀吉和公主，从一开始就没有结果，星月无光，却要在夜路中执拗地走下去，相思成灰亦不悔，可惜无计，各自憔悴。
至于今夜，有这样的歌声相伴，便是月如银盘，也无心观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