向日葵盛开的季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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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我一直记得在阳光下，向日葵仰望天空的角度。
二
很长一段时间，我和覃伊处于两个不同的世界。覃伊用冷漠对待一切，我用乐趣诠释着生活。于是虽然我们一直知道彼此是同学，却没有真正把彼此当作同学看待。
那时我们教室窗户的外边是一堵不到两米高的围墙，有时中午，覃伊会坐在那，闭着眼睛唱着歌，后来我才知道，他一直在唱齐秦的歌，那些悲伤的调子。围墙后面就是铁轨，经常会有火车从这驶过，若在覃伊唱歌的时候遇上火车，他就会大声地叫起来，和火车的鸣笛声比大。也是后来我才知道，这是他的一种宣泄方式，大声呐喊。
他说他是一棵向日葵。一直仰望着太阳，从未停歇过，也不会顾及周围其他的一切。覃伊每个星期都会去学音乐，在这个市内比较有名的老师那里，学费自然不低，覃伊家并不富裕，勉强可以维持生活，而他却不断地在往横梁上添加重物。我在听同学说起他时一点都不理解，或许那时我还没有找到我的太阳。
见到他父亲的时候是在一个傍晚。我家那时开了一个小商店，隔壁是一个餐馆，餐馆外放着一个很大的黑桶，里面装的尽是潲水，那天我吃过晚饭后站在门口无聊地张望，然后我看见覃伊坐在一辆三轮车上，踩车的是个皱纹如蚯蚓般爬满了脸的中年人，也是后来我才知道，那是他的父亲，我看见他们停在隔壁餐馆的门前，把那个桶子里的潲水用瓢一勺一勺地舀进车上那个更大的黑桶中，舀完后骑着车消失在我的视野中。也就在那天晚上，我去超市买东西，看到了正在搬东西的覃伊的父亲，接着又看到了也在搬货的覃伊，原来他一直在努力缓解着家中横梁上的压力，我突然知道向日葵旋转时的艰难。
覃伊总是那么倔强，决定的事从来不会因为任何人任何事而改变，比如他决定学音乐，比如他决定一直和老师对着干，比如他决定和父亲一起去做苦工。我说他是一匹来自内蒙古的不羁的烈马，他说对。比如他从来没有向权势低过头，比如他会在上级领导来学校检查的时候，把学校的丑行一五一十地说出来，比如他会捉弄那个来自四川、会变脸的班主任。他总是高傲地昂着头，因为他知道，向日葵总是仰望着太阳。他从来没有哭过。他的冷漠，将他所有的情绪深深地埋葬在心底，即使是他在知道了他父亲生病以后的噩耗，即使是他在知道了他母亲改嫁的决定，即使是他在知道他被学校记大过后，也从未改变。
这一连串的事情发生的第二个星期，覃伊交了开学以来的第一篇周记，我在上课的时候翻开了他的周记本，是一篇很长的小说，主人公叫黎汜，我在课桌底下把这篇小说看完了，文章的结尾赫然地写着“我一直以为我很坚强，可以做到心如止水了，可还是用了第三人称来表述”。于是，我知道了他从小就住在一个木屋里，猪圈和厨房几乎在一起；我知道了他在六岁那年失去了只比自己大几岁却很疼爱自己的姐姐，他一直活在痛苦之中；我知道了他的父亲因为想多挣几个钱而发生意外，他一直内疚着；我知道他的母亲带走了家中大多数值钱的东西，他晚上睡觉时都可以看见明亮的月光洒在铺盖上……我最终没有把他的周记上交，我在那后面写了一排字：“面朝大海，春暖花开。”
课后，我把伊的周记本给了他，他低着头，没有看我，我也没有多说话，接着就离开了。中午覃伊从我身边走过，从嘴角划过一声轻轻的――“谢谢！”
在我们认识的下学期，市里举行艺术节的表演，学校组织合唱，我和覃伊都去参加了。我们似乎隔得很远，偶尔相视一笑，当作是打招呼。因此我们似乎又隔得很近，因为班上没有人会得到他的微笑。
负责合唱表演的是一个中年女老师，据说我们的参赛歌曲是她自己创作的。她总是温和地看着我们，然后语速缓慢地告诉我们这个地方该怎么唱，起初我认为她的课肯定是上不下去的，因为连我们那个严肃的班主任都没能制服覃伊，何况这个温柔的女老师呢？但是从第一堂课起，事实就给我扇了一个很响亮的耳光，覃伊一直很认真地听着，表情专注。
在排练的两个月的时间内，覃伊把第一天的良好状态复制好后，粘贴在以后的每一天。于是覃伊最终成为了领唱，只是他依旧冷漠。比赛那天，我们的发挥都很好，用最高得分回报了那个一直和蔼的女老师。
覃伊也在比赛结束后再一次对我说了声谢谢，我微笑着说：“不用谢。”
三
比赛结束后，我们各自回到原来的位置，他继续保持着向日葵的姿势――仰望着他的太阳，我亦是。
有一段时间，覃伊消失在所有人的视野中，包括老师在内，谁也不知道他去哪里了，去干什么了，但是似乎没有谁过多地去关心这些。在覃伊消失的第三天，他突然神出鬼没地跑到我身边，把嘴凑近我的耳朵：“我现在每天在xx学院听音乐教授上课，所以如果老师找我，就帮着我。”我有些吃惊，但是我还是点了点头，然后他就朝门口跑去，搁下站在那大声喊他的班主任，我看了看，忍俊不禁。班主任没有叫住覃伊，便朝我走来，大概覃伊跟我说话的时候被老师看到了。
“覃伊刚才跟你说了什么？”班主任果然精明。
“啊？我没听清楚。”我找不到恰当的理由，只好勉强用纸包火了。班主任有些不信任地看了我一眼，我故做镇定，她也没办法，丢下一句“别学坏了”就走了。
一个星期后，他回到学校，有些兴奋地告诉我：“我这些日子每天都在音乐学院声乐楼三楼的门口听那个老师上课，因为进入教室需要听课证。我没有，只好等到检查人员走后，我再把门微微拉开，听里面的教授在讲台上讲课，但是却时刻提防着检查人员，不过那种感觉很刺激。当然，有时候也会被检查人员看到，我要么飞快地跑掉，要么就说在门口等人，那个检查的人也没有多说什么，就走了，我就继续听课。”
“他真的什么也没有说就走了吗？”
“嗯。后来我碰到一个老师，他正好经过那间教室，然后问我在这干什么，我正想跑，他就一把按住了我，说如果我不说的话就把我带到派出所去，我没办法，只好坦白，他听后笑了笑，摸了一下我的头，就带我去了他住的地方，那里很简陋，只有一张床，一个书桌，还有一些日用品和书，他鼓励我要努力读书，以后可以考音乐学院，机会有很多……”
“再后来呢？”
“我就回学校来了，我现在得好好读书，以后考好学校。”
……
那次我很吃惊，他第一次对我说那么多的话：是不是证明他在改变呢？可是他好像依旧没有改变，他还是在旋转着，仰望着太阳。
四
记得《关于莉莉周的一切》里有这么一段话：“我们能够随意想象，我们可以飞翔，我们可以随意打开随身听听莉莉周的歌曲，但是从周围人的眼里看来，我们只不过是呆呆地站在那里。天空不是你们的，天空就是天空，它一直存在着。”
覃伊回学校后一直在试图着主动，试图着微笑。就是在那个时候，班上换了一个音乐老师，她总是喜欢让学生上台教歌，覃伊于是包揽了整个学期的任务，他总是会很认真地去准备，找歌词，学新歌，等到音乐课的时候就很认真地教我们。
覃伊喜欢闭着眼睛唱歌，这应该是一种认真投入、一种对音乐的膜拜吧，可是这种像藏民们一样虔诚的膜拜，却被这样一个时代，被那样一群人扭曲得变形。
就像向日葵不管风吹雨打依然仰望，就像藏民不管路途艰辛依旧匍匐着来到佛堂，覃伊依旧仰望着，膜拜着。
与此同时覃伊在努力地做着功课。他总是对我重复那位教授跟他说的话，然后在内心涌起一股自信。在这些日子里，我和覃伊去爬过一次山，看了日出，当太阳蹦出地平线的那一刻，我们都沉默着，然后我听到了覃伊有些颤抖的歌声：“你牵着我穿过了雾，叫我看希望就在黑夜的近处……”
五
最终的那次考试终于到来了，覃伊考上了市里的一所重点高中，而我去了省里的重点高中。
最近一次接到覃伊的电话是在一个黄昏。“我现在成了李老师的学生了。”
“哪个李老师？”
“就是上次跟你提的那个，鼓励我用功读书的那个。”
“哦，你……”
“我现在过得很好，别担心我，就这样！再见！”
“嗯，再见！”
我转过身，旁边是一片盛开着的向日葵，在夕阳的余晖下，挺直了腰杆，微笑。■
南坤留言
在摇曳多姿的过往年华中，一些影像逐渐沉淀与消逝，以至于最终隐没到了无痕的岁月里。而那份或淡或浓的友情，却在略微泛黄的照片中永远定格了。
舒嗣杰在舒缓的叙事节奏中，以细腻的笔触向我们重新展现了那段往事。在那些平淡甚至有些忧伤的日子里，两个人之间的秘密折叠于心间，彼此的友情也在逐渐了解的过程中变得日益深厚。一切都仿佛一场虚幻的梦境，对音乐的挚爱使覃伊的心灵找到了归宿，他的生活也因此充满了阳光气息。而作者也正是因为音乐与覃伊结下了一段不可化解的缘分。在作者的心中，覃伊就像一株坚强的向日葵，在音乐的洗礼中逐渐成长着。虽然生活并不是那样的顺畅，但那棵向日葵却在悄然绽放着，在依旧迷茫的日子里，一切都如倒影中的年华，隐隐浮现却又烨烨生辉。恍若久别后的重逢，苦中掺杂着几分甘甜，友情也在如梦初醒后心照不宣地镌刻在了心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