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洛克的悲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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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常是偶然的机遇，让我们与先贤不经意间邂逅。与莎士比亚的第一次相会，便拜倒在他在《威尼斯商人》中展现的娴熟的语言技巧和引人入胜的情节之下，也深深地为他笔下那些活灵活现的人物所吸引。不论是重义轻利的安东尼奥，真诚坦率的巴萨尼奥，还是聪明机智的鲍西亚，每当他们在这短短的剧本中吐露哪怕只言片语，便竟如跃然纸上，仿佛此刻你就是16世纪的英格兰贵族，身临伦敦古老的大剧院，细细品味着台上演员的每一谈吐举止，久久陶醉其中，以致忘身感怀，自己又似变成了安东尼奥或巴萨尼奥，在意识的舞台上享受文艺带来的愉悦与畅快。

当然，我们不能忘记，《威尼斯商人》的成功离不开巧妙的矛盾冲突，而这又要归功于一位不得不提的角色——阴险、狡诈、自私、狭隘的反面主角，犹太商人夏洛克。

人们时常把《威尼斯商人》看作一部结局美好的圆满剧。大家都会为巴萨尼奥和鲍西亚两位有情人终结连理而感动，也会为夏洛克的阴谋最终未能得逞而喝彩，这也颇符合人类对真善美的质朴追求。正派角色喜得良果，反派角色终遭恶报，也可谓圆满。不过，如果我们换一个角度，从反派主角夏洛克的视角来观察，可绝非是一出圆满剧，而是一场不折不扣的悲剧，其情景真可借用朱自清的一句话来勾勒：“热闹是他们的，而我，什么都没有（《荷塘月色》）”。

在我看来，《威尼斯商人》就是一部夏洛克的悲剧。我说这话并不是承认夏洛克是一个品德极其高尚、行为十分端正的君子，恰恰相反，正如莎翁笔下所展现的一般，他是一个不折不扣的唯利是图之小人。但是，我不想分析夏洛克本人人性当中的品质到底有多坏，这一点莎翁在几百年前就已经点明，毋须多言。而真正能给我感触，使我执笔写下这篇文章的，是他人性背后的诸多细节，那些不经意间从莎翁的笔尖流露出，却鲜为常人注视的瞬间，那些暗示了夏洛克悲剧的深刻原因的片段。

当安东尼奥和巴萨尼奥同去夏洛克住处寻求借贷时，夏洛克心生歹念，为接下来紧张而精彩的情节做了铺垫，可你是否还记得当时夏洛克因何心生歹念？

为此引原文如下：

夏洛克：……要是我有一天抓住他的把柄，一定要痛痛快快地向他报复我的深仇宿怨。他憎恶我们神圣的民族，甚至在商人会集的地方当众辱骂我，辱骂我的交易，辱骂我们辛辛苦苦赚来的钱。说那些都是暴利。要是我饶过了他们，让我们的民族永远没有翻身的日子！

这一段隐含的信息颇有意思。两千年前，一位学生问孔子“以德报怨，何如？”，孔子回答是“何以报德？以直报怨，以德报德（《论语·宪问》）。”把孔老夫子和夏洛克的话对比一番，十分奇妙的事情便出现了。前者是上古的先哲圣人，后者是不折不扣的反派小人，竟然在上述问题上达成了某种“契合”。当然，这“契合”只算是个戏谑的说法，否则孔圣人可就不得不沦为“真小人”了。

在夏洛克上述内心独白中，我看到了诸多隐藏在文字背后的支离线索。犹太人、民族、辱骂、深仇宿怨……当种种破碎的片段重新经过拼接，才能把我们带入超出文本之外的深层次思考，才能解开夏洛克悲剧的深刻内涵。

大概此刻，诸位已经对我称这出剧是夏洛克的一出悲剧的原因，有了些许模糊的了解。只要略懂历史，便知道一个犹太人在中世纪欧洲社会处境之艰辛。莎翁是伟大的剧作家，他笔下的角色一定是有社会原型的，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他把反派的帽子扣在了犹太人头上。姑且不论他是否有反犹倾向，但至少从他笔下，我们能从一个缩影中窥探犹太民族在当时生活之一斑。没错，夏洛克是个狡诈阴险的真小人，可我们的思维不能停留于此，而是要进一步探究，到底是什么造成了夏洛克之所以是个小人。

这个中内涵，一言以蔽之，就是夏洛克其实就是“社会谋杀”的牺牲品。《独立宣言》第一句话便是人人生而平等，但许多人注定成为社会不平等的牺牲品。当欧洲人对着犹太人表现他们的蔑视时，生于犹太这一民族本身就存在被不平等社会“谋杀”的风险，而夏洛克恰恰不幸是其中遭到“谋杀”以致人性堕落的一批。我们始终倡言，人性本善。不是夏洛克生来不选择善，而是社会压迫他选择了非善，所以夏洛克并非带着玩世不恭的心态来敲诈安东尼奥，他想做的，叫做复仇。恐怕，世间没有比这更大的悲剧了。

夏洛克是一个虚构的文学人物，当我们扼腕叹息于牺牲在“社会谋杀”下导致的人性悲剧时，是否想到这个真实世界上，不知还有多少活生生的“夏洛克”。他们默默承受着这个不平等社会压在他们肩上的重担，慢慢忍受着“社会谋杀”的慢性蚕食，也许在他们其中，并不乏夏洛克这般人性已堕，苦苦寻求“复仇”的牺牲品。这恐怕也是人类社会的一出悲剧。

所以说，这是一部夏洛克的悲剧，更是对人类社会的一生叹息。读罢《威尼斯商人》，真正留给我的，不是对夏洛克的憎恶，而是深深的同情。 [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