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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意象到经验的诗意表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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说实话,我已经有十余年不怎么读散文了,散文发展到了什么程度,脉络怎样,那些旗帜、宣言或者派别、团伙的动向和动静,我一无所知。反正散文这个文体从新世纪初就严重败坏了我的胃口,很长一段时间我都把散文当成文化口红、山水游记、历史感怀、儿女情状和鸡毛加蒜皮、家长共里短,甚至是含泪劝告书,等等等等,偶尔读到一宏大叙事的,不是让我丈二和尚云里雾里。也会把我沉重得像个历史罪人似的。记得当年在王朔《我看鲁迅》里看过一段话,深以为然:“我是把小说当作‘作家’这一行的防伪标记看待的,因为有太多不着调的人在写散文,凡见报的中国作家代表团名单中顶着‘著名散文作家’头衔那位往往是一冒牌货,不是作协官员就是某人的儿子或者干脆是文学圈里一碎催……若说某人独以散文随笔见长,先觉得这是一起哄的,读了也以为好,仍觉得此人没根基,起码和文学无关,用那种比较装孙子的话说就是‘文化意义大于文学意义’。”

恰恰我是个写小说的,这里可能有隔行如隔山的偏见和误判,但大致是错不了的。

幸好我要评论的葛芳不仅是个写散文的,在我看来她同时还是个优秀的小说家,也幸好葛芳的这本《空庭》不是那种“文化意义”上的散文集。而是一本真正意义的文学作品集。这也是我不怕葛芳骂,引用王朔的话引得底气十足的原因。关于文化作品和文学作品的区别,肯定有很多专(砖?)家学者作过宏篇梳理,窃以为最重要的一个指标无非就是有无意象,有意象的是文学作品,没有意象的,那不好意思,只能归入文化类作品去了(反正他们也喜欢标榜自己写的是“文化散文”)。诗歌和小说没人敢说不是文学作品而是文化类宣传,关键就在于意象。

读完《空庭》我最大的惊喜(或日惊奇)在于,它简直不是一部散文集,而是一部诗集,我从未看到过一部意象如此密集的散文作品集,在很多篇什里,如《南方的天空下》、《落入安静》、《无边的行走》、《城市札记》等,葛芳不仅是拿散文叙述或叙事,抒情状怀,她似乎很随意就能顺手捡起一些意象的石头向我砸来。古镇、老桥、石径、游鱼、小溪、野湖,风沙、石窟、戈壁、骏马、胡杨、飞天,我随意挑出的这两组意象,立即勾出了一幅葛芳散文的文学地图,一边是静美江南,一边是苍凉西北;一边是小桥流水,一边是大漠孤烟,而连接这两个地理概念的是一组更为意味丰富的意象:火车、站台。城市、信笺、烈酒。她是在无边的行走中,还是苍茫中的回望里,是在江南的落日黄昏遥望西北的苍凉,还是在西北的孤旅中思念江南的亲人(恋人),我不可能复原葛芳当初写下这些意象时的情状,特别喜欢这些意象和联结它们的那些文字,是因为它们暗合了我自己的某些经历。我青年时代也曾到处游荡,曾经过兰州、达乌市,直抵北疆的阿克苏――跟葛芳的行走路线有过重合,对于西北有一些深刻的记忆,以及宿命般的想念。但我从未写下过关于行走的文字,是不敢写。总怕一动笔就写成了“文化意义大于文学意义的”东西。而葛芳的这些文字,却在冷峻、粗砺的叙述中毅然决然地向着内心掘进。打开自我的幽暗之门(后面我要说到的她的那些关于江南的文字更是向内的),这一点我做不到,唯有向她的这些文字致敬的份。

任何一部文学作品的主题都是庞杂和繁复的。行走,或用更时髦的说法“在路上”,不是《空庭》的全部,它只是一头挑起江南一头挑起西北的一根扁担。很显然,扁担不可能是天平架,一头较重一头显轻无可厚非。葛芳毕竟生长于江南,关于江南的文字不可避免地占据了《空庭》的大半。这里是她的生身地,更是她的文学根据地(她的小说几乎都是写江南的),有她大部分的人生积累在这里,特别是对于一个作家极其重要的童年和少年(少女)经验。因此,她写江南的山水,文字迷离、空漾、温婉、灵动、感伤、惆怅,典型的江南小女子思维,那是她在那里面浸润太久,她把自己当成了山里的一株树、水中的一块石头或者一尾鱼去感知、去体悟的结果。

与大多数江南美女作家一样,葛芳在《空庭》里除了寄寓山水,流转亭台楼榭外,也涉及到成长、青春期、性萌动、初恋(暗恋)、婚姻、家庭等等,不同的是,她加重了童年和少女这两个小说家们常常不会轻易放过的重要时期的成长经验,使之超越了一般美女作家们津津乐道的小隐私的拌落或炫耀,抑或精巧的自我包装和掩饰。她几乎是用孩童般的真诚和率性道出了成长的烦恼、人生的迷茫、性的迷惑、死亡的悲伤和恐惧。其中有两个关于死亡的篇什,不由得让人读出痛读出泪来。《蛇语》一开篇就是“男孩六岁那年,他的父亲溘然长逝。那张从医院抬回来的竹榻被扔在家门口。刚刚还留着父亲的体温。现在它凉飕飕的”,接着就是“死亡的概念第一次在男孩的心头刻下了,不折不扣,庄重里带着威严”。男孩子后来的成长由此发生了转折。另一篇自传性的《我看见死亡穿街而过》,更触目惊心,童年时外祖父自杀,少女时二舅横道车祸。青年时母亲病逝。成长伴随着最最痛彻的三位亲人的离世,直至成年后她还挥不去心灵里笼罩的死亡的阴影,“我突然有丝恐惧,怀疑那悄无声息的脚步走过来是要带走祖母的”。我认为这一篇几乎可以说是葛芳肉体和精神成长的双重自传。

通读《空庭》,我发现很多篇什葛芳是当小说来写的(有意的还是无意的?),注重故事性,掺杂进意识流和后现代的一些小说写作手法,甚至是电影技法的蒙太奇。如《无边的行走》、《蛇语》,都有完整的故事链。我特别喜欢作为书名的单篇的《空庭》,无休无止地喜欢,曾一天内连读三篇,我觉得这篇短文是一个特别爽的后现代文本,大密度的语言倾泻。故意切割情节甚至是情境,意识流、零碎、跳跃、语言狂欢,给人一种狂暴的力量感。由此可以看出作者内心的狂野和激荡。这样的人要是不写作,那真是天理不容!她也有一些中规中矩的很像散文的散文,我很喜欢的是那篇《都付与了似水流年》,写老作家周瘦鹃故居的,苏州味忒浓,寥寥几笔,不动声色,就把一个既有文化意义又有文学意义的果盘端了上来。极富诗意的是,文章最后停笔在她的导师周秦教授的一句话上:她们(指他的昆曲弟子们)是如花美眷,而我就当似水流年好了。

这句话翻译过来是,你们如花似玉,我不禁悲从中来。

让人好生感慨!

总观《空庭》,我以为这部由四十一篇散文集结成的散文集,大多数算得上是文学意义上的美文,这些篇什对于地理、时间和心灵的梳理,葛芳做出了诗意的表达,对于成长、爱情、世界,她也作出了自己独特的阐释。当然,她不可避免地带上了个人的固执和偏见。文学需要表达的不正是一个人花岗岩般脑袋里的固执和偏见吗?

不知葛芳以为然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