期货黑市翻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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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家历史上屡次以非法身份出现的商品交易所负责人，如何从容卷款出逃

2008 年7 月18 日下午，北京市北三环路马甸桥附近的北环中心写字楼，一名男子在看公安部门张贴的告示。华夏商品现货交易所的办公地点就在这栋写字楼的19 层，几乎占用整个19 层的华夏商品现货交易所现已大门紧锁。7 月8 日晚9 点，郭远峰卷款出逃美国，7 月10 日开始，各地商从各地赶到这里讨要资金。7 月14 日，北京市公安局西城分局德外大街派出所在此张贴告示，要求商回到户籍所在地公安机关报案登记

7月9日，在华夏商品现货交易所（下称华交所）存放了大笔交易资金的商发现，这家实为期货黑市的负责人郭远峰，登上前往美国的飞机，一去不返了。

之后几日，来自全国各地的上百位华交所商及个人客户纷纷赶到北京市西城区北环中心讨要资金，这里正是华交所的所在地。

一个注册资本不过6000万元的网上电子商务平台，聚集了十几万交易者、数亿元交易保证金，每日的交易量高达20亿元。然而，事发之后，除了已经立案侦查的公安机关，尚没有具体的政府部门出面承担监管责任。在案发前长达半年的时间里，投资者屡次举报，均投诉无门。

“7日下午，我们还到首都国际机场查证郭远峰是否出境并报案，却没人理睬。”一位商捶胸顿足。郭远峰离境的时间是7月8日晚9点，目的地是美国洛杉矶。

郭远峰案的爆发，彰显了当下大宗商品电子交易市场的监管真空。

众目睽睽之下的潜逃

商是7月7日（星期一）开始行动的。

当天，华交所的内部工作人员告诉几家大商，此前连续三天不见郭远峰本人，有潜逃迹象。半年来，从华交所提取资金一直不畅。听闻此消息，商们异常紧张。下午，几大商分别从重庆、西安、太原以及北京本地赶到首都国际机场，查证郭远峰到底有没有离境，同时也向机场派出所报案，希望能够限制郭远峰离境。但是机场派出所告知众人，目前没有接到命令限制郭离境。

郭远峰此后曾与商通话，表示周四会有一笔资金到账，届时就可以给商出金。商们仍不放心，亲到华交所现场查看，发现楼下停车场郭远峰原有的八辆汽车都不知去向。

7月8日下午3点左右，一位商给郭远峰打电话要求见面。郭表示正在“陪领导”，称9日下午4点在华交所见面。8日下午5点左右，郭又主动致电这位商，说准备把全国重点商召集起来，在周五、周六、周日开大会，谈交易所“下一步大发展”。当天晚上，华交所副总、郭的姐夫樊平川、市场部部长郭俊杰等人则陪同各商喝酒。就在这天晚上，郭远峰已经卖掉了自己的房产，登上了晚上9点的飞机，9日已经到了洛杉矶。

前世今生

郭远峰出生于河南汝州，原名郭亮，后来改名为郭远峰。据识者描述，郭远峰平时衣着讲究，“斯文，有派头，比较面善”。

早在1990年郑州粮食批发市场引入期货机制之时，郭远峰就开始参与期货交易，是期货业内最早的一批从业者，并在这一时期积累了期货知识和大量的人脉关系。

当时的期货市场一度异常红火，期货交易所赚得盆满钵满，很快，国内各省市基本上都设立了自己的期货交易所，鼎盛时约有50多家。

1994年－1996年，中央政府进行了第一次对期货市场的清理整顿，关停了23个期货品种，交易所也减少为15家。

此时，郭远峰萌生了开办交易所的想法，但是期货交易所新设无望，很多品种也不能做期货。郭就计划以现货交易所之名，用期货市场的交易方式进行现货交易。这个思路一直延续至今。

1995年，郭租下了在北京商品交易所对门的北京亚运村辰运大厦，开办了华远商品交易市场。

“当时，郭远峰找我们设计了一个专门做中远期交易的市场，其实，他当时的想法就是打球。”曾经为郭设计华远商品交易市场的北京工商大学教授童宛生说，“我们当时反复提醒他要考虑现货的特征，保证金一定要高一点，而且一定要进行现货交割。”

这个华远商品交易市场运作了不到一年就被公安机关立案侦查，原因是涉嫌诈骗会员费。之后，郭远峰在北京销声匿迹，期货业人士一度以为他已经入狱。1997年，他又在河南洛阳现身。

这一次郭远峰经营的平台更大。1997年5月28日，他旗下的中国商品交易市场在河南洛阳鸣锣开市。

据与郭远峰相熟的人介绍，中国商品交易市场（下称“国市”）有市场登记证，河南省工商局所发的营业执照上面的经营范围，就是现货仓单网上电子交易。

“国市”的宣传材料自然大肆宣传内贸部的支持：“国内贸易部发文件《关于加强现货仓单市场管理的通知》（见《国内贸易部文件》内贸市字[1998]第14号），并把‘市场’作为国内惟一的商品现货仓单市场，予以保护”；“确认‘市场’为国家国内贸易局重点联系批发市场（见《国家国内贸易局文件》内贸局发行业字[1999]第29号）”；“对‘市场’经过运作总结的交易规章制度函复认可并呈报至国务院领导（见《国家国内贸易局文件》司发行业发字[1999]第42号）”。

2003年，河南省工商局下文要求把“中国商品交易市场”的“中国”两个字去掉，并进行公司化管理，此后“中国商品交易市场”更名为“联合商品交易市场有限公司”。

根据联合商品交易市场有限公司的营业执照，该公司注册资本6000万元，营业范围称“法律、法规未规定审批的，企业自主选择营业项目，开展经营活动”。

此时的郭远峰雄心勃勃，开始将交易所的版图扩展至大江南北。2003年5月1日，南京国际仓单交易市场正式成立，郭当天就把相关系统硬件设备搬到南京。郭远峰对商称，长江以南的客户要和南京国际仓单交易市场签单，长江以北的与联合商品交易市场签。

2001年5月22日，郭远峰在北京市工商局注册成立了华夏商品现货交易所，并希望把联合商品交易市场的业务转移到北京。但是直到2007年年底，郭才将相关设备和人员迁到北京，正式运营华交所。位于洛阳的联合市场仍然存在，但主要办公人员均在华交所。

迁居北京的华交所采用了更为庞大的新交易系统，交易品种包括螺纹钢、线材、大花生、小花生、玉米、大豆、稻米、油菜籽等。

不过很快，华交所的商和交易商就已经发现这一系统无法正常提出资金，通常情况下，客户几千万元的资金，只是偶尔能出几千元钱。郭远峰则对商解释称，交易系统的服务器和软件遭到黑客攻击、系统容量有限、新客户太多等。

“我们都觉得郭远峰不是骗子，而是有什么难言之隐。不然他花那么多钱上新系统干什么？而且华交所在北京的办公楼等也花了很多钱装修。”一位商对《财经》记者表示。

期货

郭远峰所做的现货仓单交易，其特点是以仓单为交易标的，采用计算机网络组织同货异地、同步集中竞价，统一撮合，统一结算，价格行情实时显示，用电子化、网络化的手段来完成传统的现货交易。

《合同法》对仓单有明确的解释。在证券分类中，仓单属于商品证券。这种交易方式避免了传统交易方式下许多复杂的交易环节，使交易更加方便快捷。资金在线结算，可避免欺诈行为和“三角债”，同时节省了交易时间，减少了交易环节。此外，标准化的仓单交易也可以保证产品质量。

“我认为现货仓单市场比较符合中国的现状，因为中国的期货市场并不发达，大量的品种不能进行交易，而交易的场所又仅有三家，因此现货交易商非常需要一个场所来进行大宗商品电子交易。”北京工商大学证券期货研究所所长胡俞越说，“如果把市场比喻成一座金字塔，现货市场是塔基，期货市场是塔尖，现货仓单市场就是塔的中间部分。”

看好这一市场的也大有人在。据了解，美国一家风险基金投资公司在郭远峰潜逃前曾接触过他，希望买下这一交易平台；郭潜逃后，该投资公司仍有意介入重组。有意接手的还包括阿里巴巴集团。市场的几大商也表示，如果没有人接手，各债权人可以以债权抵股权，接手这家交易所。

不过， “一个正常的大宗商品电子交易市场与期货交易有着根本的不同，首先是参与者应该是有现货交割需求的现货交易商，而不应该都是投机者。此外，理论上讲，大宗商品电子交易市场应该是100％的履约金，而期货市场则只交纳5％－10％的保证金。”胡俞越说。

目前，全国与华交所类似的大宗商品电子交易市场有70多家，其中有一部分是由地方政府和行业协会扶持下设立运作的。这些由行业协会负责管理的大宗商品电子交易市场确实起到了沟通生产与供货环节的积极作用，其交易的履约金很多也是100％，不允许杠杆交易。

但部分民营性质的大宗商品交易市场则人为放大交易杠杆，保证金仅仅收取5％甚至更低。

“这类交易所吸引了大批中小投资者入市，他们的宣传口号是――风险比期货市场低，收益比股票市场高。”业内人士说。地方媒体上到处充斥着“3万元开户”的广告。

华交所的大宗商品电子交易平台，事实上复制了期货和证券的交易机制，即引入了保证金机制。为规避证券监管，华交所的保证金比例规定为20％，实际保证金比例则通常远低于此。市场不强制交割，同时还鼓励投机者的参与。对此，郭在其交易所网站的解释是：“没有这样的投机机制，仓单交易就形不成市场。”

“从这一点上看，郭远峰的华交所根本上就是一个非法的期货交易市场。”胡俞越说。

监管真空

对于这类广泛存在的交易市场，监管权属却一直处于模糊地带。

在上世纪90年代中期，现货市场属于商业部市场建设司管辖。随着国家部委的改革，市场建设司先后并入内贸部、经贸委、国家发改委，最后又进入商务部。

郭远峰卷款潜逃之后，《财经》记者试图采访商务部有关人士，最终获得商务部新闻处的一份回函。

回函称：根据国务院部门职责分工，工商行政管理部门负责各类企业的注册，依法对各类市场经营秩序实施规范管理和监督，依法组织实施合同行政监管和查处合同欺诈等违法行为。商务部负责指导大宗商品批发市场规划工作。华夏商品现货交易所有限公司是依照《公司法》在北京工商行政管理部门注册的企业。该公司发生的违法行为应向公司注册地的工商行政管理部门反映，或按照司法程序解决。

鉴于华交所期货交易的性质，《财经》记者亦向证券监管部门进行了咨询，得到的答复是：“不在证监会监管范围内。”

根据2007年3月国务院的《期货交易管理条例》第89条，任何机构或者市场，未经国务院期货监督管理机构批准，采用集中交易方式进行标准化合约交易，同时采用以下交易机制或者具备以下交易机制特征之一的，为变相期货交易：（一）为参与集中交易的所有买方和卖方提供履约担保的；（二）实行当日无负债结算制度和保证金制度，同时保证金收取比例低于合约（或者合同）标的额20％的。本条例施行前采用前款规定的交易机制或者具备前款规定的交易机制特征之一的机构或者市场，应当在国务院商务主管部门规定的期限内进行整改。

这意味着只要大宗商品交易市场的保证金比例不低于20％，证监会就不会插手。

2007年5月，商务部了《商务部关于大宗商品交易市场限期整改有关问题的通知》，称为贯彻落实《期货交易管理条例》中关于禁止变相期货交易的有关规定，维护商品市场秩序，“整改范围和期限凡未经中国证监会批准，而采用集中交易方式进行标准化合约交易的机构或者市场（以下统称大宗商品交易市场），应当对照《条例》第89条规定进行检查，在2007年9月30日前完成整改。”

随后，各地商务局纷纷发文要求相关市场向商务局上报材料。北京市商务局就发文要求认真填写《大宗商品交易市场基本情况汇总表》，于2007年6月10日前，将基本情况汇总表报北京市商务局流通秩序管理处；同时于2007年8月15日前，将修改后市场（公司）章程、内部管理制度、交易规则等管理文件以及交易系统调整的前期准备情况报北京市商务局流通秩序管理处。

“虽然通知要求在去年9月底前整改完毕，但是至今都没有结果，连这个行业的摸底工作都没完成。”一位知情人士透露。

《财经》记者亦获知，2007年初，商务部市场建设司标准处曾组织业内专家对这一行业进行调研，之后还会同人大法工委的人士起草了一个《大宗商品交易市场管理办法（讨论稿）》，但至今没有公布。

财务漏洞

处在法律监管和政府监管双重真空，华交所没能有效地持续运转。

“很难想象上海证券交易所的总经理能够卷款逃跑，”业内人士分析说，“郭远峰案说明华交所的财务管理有多么混乱。”

理论上说，交易所提供买卖双方交易平台，收取会员费、交易手续费。交易双方的交易保证金不属于交易所所有，因此也不应在交易所的银行账户上。但是在华交所的案例上，可以明显看到交易所对于交易商保证金的出入有着极大的控制力。

华交所的开户行中国工商银行有关人士在接受《财经》记者采访时表示，华交所、交易商和工行三者之间，交易商都是个人去工行开账户，每次交易由个人操作把钱划到华交所账户之中，因此工行在此事中不承担责任。

自有资金与客户资金的混放，已经在证券和期货行业被证明风险极大；而证券期货行业已经实行了客户保证金的第三方存管，交易所无权动用客户资金，而是由相关的清算机构进行清算。

然而，华交所不但资金混放，而且其财务部门也均由郭远峰的亲戚控制，事实上，华夏交易所的股东和主要高管几乎全部来自郭的家族。

华交所的6000万元注册资本中，郭远峰出资4620万元，妻子赵红萍出资1200万元，妹妹郭虹出资60万元，弟弟郭亮伟出资60万元，樊平川出资60万元（已经被警方控制）；郭远峰的外甥女樊丽娜，即樊平川的女儿则是华交所的会计。

郭远峰案件发生后，已经有其他大宗商品交易市场明示其执行了保证金的第三方存管。7月15日，建行西安东新街支行就为陕西大宗煤炭交易市场出具了关于交易结算资金管理的函，称“已将自有资金与交易资金分离”。

不过，“很多大宗商品交易市场都说自己是资金第三方存管的，但是出事都出在资金上。”胡俞越说，“财务上管不好，很容易出问题。”

2005年，嘉兴中国茧丝绸交易市场发生了多个交易商状告茧丝绸市场的案件，交易商认为茧丝绸市场“虚拟交易主体，诈骗巨额保证金”。警方事后调查发现，在茧丝绸市场存在一个“80”账户。这一账户交易异常活跃，常常出现操纵市场价格、逼仓等行为，但是这一账户中的资金居然为零。

“这个账户就是交易所自己的，实际上是交易所自己与客户对赌。”一位交易商说。

华交所的商也反映称，郭远峰一直在与客户进行对赌，郭做空而客户做多。“最近商品价格一直在上涨，如果郭远峰真的一直在接多单，显然已经爆仓了，这可能就是引发他卷款潜逃的原因。”这位商说。■

本刊记者宋燕华对此文亦有贡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