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光潜的柔与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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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朱光潜，对我来说一直是一个教科书式的人物。一听到别人郑重地说“老先生如何如何”，我就觉得隔膜，不爱去看，所以只是知道他的存在。

朱曾写过一个故事，有人说和自己的妹妹在一个家庭里生活了20多年，但一直到两人的母亲临死的一刻，他才“看见”了她。

知道，和看见，是两回事。

二

昨天在《巨流河》里又碰到他。

齐邦媛写在战火中的武大，朱光潜当时是教务长，已经名满天下。

1945年，战争未完，当时的艰困，朱光潜上课时“一字不提”。只是有天讲到华兹华斯的《玛格丽特的悲苦》，写到一个女人，儿子七年没有音讯，说中国古诗有相近的话“风云有鸟路，江汉限无梁”，他竟然语带哽咽，稍停顿又念下去。念到最后两句，“If any chance to beave a sigh，They pity me，and not my grief，(如果有人为我叹息，他是怜悯我，而不是我的悲苦)”他取下眼镜，眼泪流下双颊，突然把书阖上，快步走出教室，留下满室愕然，无人开口说话。

80多岁的齐邦媛，一生流离，背井离乡，却一直记得这个瞬间，“即使是最绝望的诗中也似有强韧的生命力……人生没有绝路，任何情况之下，弦歌不辍是我活着的最大依靠”。

三

朱光潜是个敏感的人，学生到他家中，想要打扫庭院里的层层落叶，他拦住了，“我好不容易才积到这么厚，可以听到雨声”。

他喜爱这些细节，只观察，不轻易评判，但这里自有一种力量。

他的学生第一次见他时，说：“他专注地注视，甚至逼视着你，你似乎感到自己大脑的每一个皱褶处都被他看透了，说实话，开始并不感到舒服自在。”

他与各式各样的人和各式各样的倾向都保持接触，保持理解，但无论什么进入这颗心灵，都会呈现它本来的面目，无法故弄玄虚。“头一点我要求合逻辑。一番话在未说以前，我必须把思想先弄清楚，自己先明白，才能让读者明白，糊里糊涂地混过去，表面堂皇铿锵，骨子里不知所云或是暗藏矛盾，这个毛病极易犯，我知道提防它，是得力于外国文字的训练。我爱好法国人所推崇的清晰。”

他前后在欧洲几个大学里做过14年的学生，解剖过鲨鱼，制造过染色切片，读过建筑史，学过符号名学，用过熏烟鼓和电气反应表测验心理反应，并没有专修艺术。这样的人写和译的时候，把艺术被人裱糊出来的吓人嘴脸撕了个稀烂，有赤子般的诚实。

四

他家保姆曾经说：“朱先生在家里，连那两只猫都敢欺负他。”他有一个扶手椅，是写作时坐的，那两只猫也经常去那上面休憩。有时候他过去，那两只猫也不躲闪，他挥着手：“走开!走开!”但那两只猫理也不理他。

朱光潜的女儿回忆，在“”时，“有时候，吃着晚饭，抄家的人就来了，有些还是七八岁的孩子，闯进家门，‘朱光潜，站起来，站着!老实交代!’有时候我看不下去，‘你们让他吃完饭不行吗?’‘不行，我们还没有吃饭呢!’……”

善本身极为柔弱，但却不可征服。

他女儿说他是个顽固的人：“虽然历经磨难，可是只要是他认定了是正确的东西，他就会坚持下去。”

他终生恪守自己的座右铭：“此身、此时、此地。”此身，是说凡此身应该做而且能够做的事，绝不推诿给别人；此时，是指凡此时应该做而且能够做的事，绝不推延到将来；此地，是说凡此地应该做而且能够做的事，绝不等待想象中更好的境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