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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节期间,我终于又见到了已为人父的表哥,在想象中勾画了很多遍的表嫂,还有他们粉嘟嘟的儿子。
表哥一家是坐长途客车来的,家乡的县城通了高速,到省城不到3个小时的路程。因为是第一次见表嫂,我一早就站在楼下等。小时候他有多疼我,我没有忘记。
表嫂穿一件大红色的衣服,个子很高,也很胖,举重运动员一样的身胚。表哥放下手里的东西,走上前轻轻地扯扯我烫了弯的鬈发,半真半假地大声说:果然是女大十八变啊,小雪越来越漂亮了!
他一定记得,小时候,我缠着要给他扎小辫,一根根透明的橡皮筋,揪住他短短的头发死命地绕,他一躲,我就号啕。威胁的方式很拙劣,对他,却屡试不爽。他似乎很笨,永远不知道我什么时候真哭,什么时候装哭。
我笑嘻嘻地看着他忍着眼泪解那些橡皮筋,生生从头皮上拽下来。有一次,一根橡皮筋实在解不开了,他要寻剪子把头发剪掉,我机灵,抢了剪子不给他。那一年他13岁,爱臭美的年龄,头上顶着一个小姑娘才扎的小辫子,又急又羞又痛。他不揍我,耐着性子跟我谈判:妹妹,把剪子给我,哥疼你!
仿佛一瞬间,我们就大了,蒲公英的种子般,各自散落在天涯。我微笑着抱过他的儿子,亲他的小脸,顺势把一滴忍不住的眼泪偷偷滴到他的披风里。我要把心里咕咕泛起的辛酸藏起来——表哥才30岁,就已经明显的苍老了。头发长长,眼睛本来就大,一瘦,越发显得像是漫画里的人,下巴尖得令人心惊,腮上残存着几根没有刮完的胡子,突兀苍凉。
母亲说起他的时候只有一个字:忙。他在一家小小的加油站打工,从早忙到晚,中午还要赶回家给妻儿做饭,晚上收工,也是风风火火地奔回去,陀螺一样地做饭、扫地、洗衣服。家里家外,所有的事情都是他的,因为嫂子有些智障,表哥说:好在她不闯祸,也很少生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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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5年前的冬天,表哥来我们家,是被舅舅赶出门的,他偷偷地交了一个女朋友。那时候他读初三,门门功课挂红灯,成绩单上以3开头的数字,他统统改成8。舅舅搜他的书包,搜出一打情书,有他写给女孩子的,更多的是女孩子写给他的。当时他已经很帅了。
在我们家避难,他无精打采的,父亲冷着脸不理他,母亲絮絮地数落他,我站在一旁朝他扮鬼脸,吐舌头,看他耷拉着头,觉得很好笑。
他很不情愿地交出那些舅舅没有撕完的情书,父亲绷着脸跟他说,你要是考不上大学,就别指望拿回这些信。父亲训他的时候他很听话很老实的样子,可是他偷偷藏了一些信在沙发下面,我看见了。
我偷了那些信。吃饭的时候,趁着一家人都在,我张开掉了门牙、说话总是漏风的嘴,骄傲而不怀好意地念:还记得我们在操场上第一次牵手吗?你说你喜欢我……
父亲手里的筷子“啪”地拍在桌子上,我开始习惯性地号啕。
我睡在沙发上不理他,他拿来所有的橡皮筋,要我给他扎头发,我翻个身,冷冷地背对他。很久很久,他一点声音也没有,我透过指缝看他,只见他一手拿镜子,一手握梳子,在自己头上扎小辫呢,歪歪扭扭的,已经扎了好几个了。我乐了,翻身起来,这一次他很乖,蹲在我脚下,任由我摆弄。我知道,他是觉得连累我挨了父亲的骂,心里愧疚。
扎完辫子我不允许他拆,命令他顶着一头的辫子唱歌给我听,他只好唱,我女皇一样坐在沙发上睡着了,醒来的时候身上披着他的外套。他溜了,地上密密麻麻掉着他的短发——解橡皮筋的时候扯下来的。
多年以后,我经历一个又一个陌生的城市,期间辗转,认识了很多人,真诚的,虚伪的,以德报怨的,对我献殷勤的,我受过深深浅浅的伤,并因此而成熟。在月明如洗的夜晚,在猝然醒来的午后,我会想起他,想起他忍着疼听任我胡闹,还把外套温柔地披在我身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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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终于没有按照他父亲的心愿,顺利地上高中,考大学。初三毕业那年,他偷偷地跟女朋友走了,去南方打工。
在离开家乡几年后的春节,他一个人回来了,女朋友跟了别人。他说这几年他在浙江某地的五金厂,活儿很累,焊接的时候火光耀眼,他的眼睛受了损伤,现在不得不戴副眼镜。
后来他去过北京,在天桥一带卖小商品,还去过新疆摘棉花。上大学的时候有新疆籍的贫困同学,他们家,就是种棉花的,这时候我才知道,烈日下,一眼望不到边的棉花地,如同渺茫的人生希望,有,但是不知道何时才能实现。那几位新疆同学吃饭的时候永远只吃素菜,衣服只有两套,洗一套穿一套,吃剩的馒头舍不得扔,下一顿继续吃。我透过他们的生活揣摩表哥当年经历的苦,如同凭借量冰山一角,来推测整座冰川的体积。那些年,他从新疆回来,带给我葡萄干、羊肉干,维护了我对新疆所有美好的想象。
而我自己,何尝不是草根人家的女儿。能够幸福快乐地成长,豌豆公主一样地生活,还不是因为我的父兄我的亲人,为我遮挡了所有的风刀霜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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表哥的右手是在山东打工的时候被机器切掉的,往机器里面填原料,他劲儿使大了,手也跟着塞进去了。他得了5000元的赔偿金,这在当年,是相当大的一笔钱。来我们家拜年,母亲看见他的手就哭了,当时我在学校补课,要高考了。他斟酌再三,还是打消了去学校看我的念头,他说我小时候最怕鬼,看见他没有手的胳膊,会做噩梦的。
高考结束的时候母亲跟我说起这些话,我想我已经不怕鬼了,可是他去学校找我,让我同学看见自己有个没有右手的哥哥,多丢脸啊!这样的想法一闪而过,他的电话来了,听说我考上大学了,他问母亲我的学费够不够,不够的话可以去他那里拿钱——那些他用右手换来的赔偿金。他的声音是哽咽的,是为我高兴得流泪了吧。
挂了他的电话我就哭,其实他小时候真该狠狠揍我,这么个虚荣而冷酷的妹妹,他却一直宝贝一样地爱着,在我上大学以后,他甚至仰视着,像那一年,我们都小,我女皇一样躺在沙发上,命令他给我唱歌。
上大学期间见过他一次,他跟老板一起来省城进货,我拉他去我的学校看看,他死活不去,怕给我丢脸。他没时间看电视,自然不知道自己长得像陈坤。
那一次,我们只是在汽车站说了会儿话,他塞给我钱,我不要,他生气了,凶巴巴地说:你可怜哥哥是残疾人是不是?这是他第一次对我凶。
我收了钱,给他擦擦脸上的灰,整理一下衣领,然后偷偷把钱放回他的口袋里。上了汽车,他推开车窗,一句一句地叮嘱我:要多吃饭,不许减肥。车开动的时候,一个手绢包从他手里划出一道弧,然后他急急地喊:有事一定跟我说,我是你哥!
打开手绢包,是钱!他真聪明,知道我把钱放回他口袋了。
他娶表嫂的时候没有跟我说,似乎他的潜意识里,一直怕着我这个高学历的妹妹,我在笔记本电脑上打字的时候他看我,眼睛里清楚地写着一个令我心碎的词:崇拜。
他有了儿子才跟我联系,电话里很激动地说:妹妹,我的儿子很健康。
今年拜年,他终于不避我了。进门要换拖鞋,他为难地看着自己的袜子,在雪天骑了这么久的车,他的鞋沾满了泥,袜子也湿透了,我端一盆水给他洗脚,他偷偷使眼色给表嫂,要她洗了那双袜子。他真的忽略了,他的妻子有点智障,而他残疾的手,决定了他只能娶到这样一位妻子。
我抓起他的袜子,端了他的洗脚水走出去,他手忙脚乱地穿鞋,急得大叫:妹妹,这袜子脏啊!
这话又让我的眼泪出来了,谁说我的手只是用来敲电脑,不能用来洗脏袜子的?何况你可是,我一生亏欠的哥哥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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