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秦淮水亭是吴敬梓的第二故居。小小的水亭,藏在六朝金粉闪灼、笙箫管笛悠扬的秦淮深处。几年前,我偶然在屏幕上见到了那矗立于秦淮河畔的秦淮水亭。它和淮清桥相对,与桃叶古渡毗邻,古色古香,别有一番风姿。
今年有机会去南京,在夫子庙用了午餐后,我便去探望我日夜牵念的秦淮水亭。沿着贡院街北行,至十字街口,就看到了桃叶渡旅社招揽旅客的广告,既然桃叶古渡就在前边,想必水亭也就不远了。前行约百米至贡院街7号时,见一堵青砖矮墙在秦淮河和街道之间隔出一个院落,修竹青松,花竹藤蔓,不时地从墙内伸出伟岸,露出笑脸。蓦然,矮墙在浓荫下洞开一门,门楣横匾题着“吴敬梓故居”五个鎏金大字,门两边嵌着“儒冠不保千金产,稗说长传一部书”的盈联,是康有为的女弟子萧娴的手笔。此乃桃叶渡8号。院落里有点散漫,奇石假山,甬道庑廊,被各色花卉簇拥着,古牌坊和石桌凳点缀其间,给人一种休闲感。吴敬梓身着长衫的站立雕像后,有一座翘角飞檐、形似舟船的亭楼,横匾上的“秦淮水亭”四字十分夺目。
这就是当年吴敬梓寓居的秦淮水亭?我记得它在《儒林外史》里被称为“河房”。吴敬梓以自己为原型塑造的杜少卿,与这座河房同迎寒暑,共度喜怒哀乐。杜少卿在这座河房里吟诗作文,感叹世态,宴请文友,共话人生艰难。《儒林外史》第三十四回里,杜少卿听说县里李大老爷吩咐邓老爷到河房来,欲请他到京城做官,杜少卿不愿去,便对手下说:“我不走前门去了,你快叫一只船,我从河房栏杆上上去。”当下小厮在浮桥下雇了一只凉篷,杜少卿坐上去,忙取一件旧衣服,一顶旧帽子,穿戴起来,拿巾帕包了头,睡在床上,装起病来。第四十一回里写道:“国子监的武书。是四月间的生辰,他家中穷,请不起客,杜少卿备了一席果碟,沽几斤酒,叫了一只小凉篷船,在河房里吃了饭,开了水门……叫船家一路荡到香河,又荡了回来。慢慢吃酒。”以此可见水亭的位置优越,立在秦淮河畔,傍看桃叶古渡,门前的路是浪花铺,来来去去一条船,进门出门一把橹,方便极了,惬意极了。别开生面的秦淮风月此地独有。“每年四月半后,秦淮景致,渐渐好了,那外江船,都下掉了楼子,换上凉棚,撑了进来。船舱中间,一张小方金漆桌子,桌上摆着宜兴紫砂壶,极细的成窑宣窑的杯子,烹的上好的雨水毛尖茶。那游船的备了酒、肴馔及果碟到河里来游。就是走路的人,也买几个钱的毛尖茶,在船上煨了吃,慢慢而行。”“天色晚了,每船两盏明角灯,一来一往,映着河里,上下明亮。从文德桥至利涉桥、东水关,夜夜笙歌不绝。又有那些游人买了水老鼠花在河内绽放。那水花直站在河里,放出来就和一树梨花一般,每夜直到四更时才歇。”
吴敬梓住进秦淮水亭后,身为南京诗坛祭酒,这里便自然而然成了文人墨客、各色人等的聚会之所,成了一个汇聚时代风云的小社会。小说中的季苇萧、马纯上、蘧先夫、迟衡山、虞华士、景兰江、诸葛天升、郭铁笔、来霞士等等,都曾应邀作客亭内,沟通信息,挟击时弊,横桨赋诗,啸傲而歌。《儒林外史》第三十三回写道:“到上昼时分,客已到齐,将河房窗子打开了。众客散坐,或凭栏看水,或啜茗闲谈,或据案观书,或箕踞自适,各随其便。”吴敬梓平日里依亭凭窗秦淮明月,赞大自然之美好,漫步古渡看流水远去,思“一代文人有记”,都融汇在《儒林外史》里,一次又一次向世人发出警示。
昂然挺立的秦淮水亭共两层,在第一层可看到吴敬梓的生平家世,吴敬梓的出生地河湾街、国光楼等许多全椒乡野的景物图片,满是乡土色彩,尽是乡土感情。在第二层可看到《儒林外史》的各种版本、各种插图和与《儒林外史》有关人物、有关章节绘制的连环画作品,以及《儒林外史》问世以后的有关研究评述文章等等。特别引入注目的是第二层中加有一宝,置着古旧的书案,端坐真人一般大小的吴敬梓塑像,正在奋笔疾书,伏案著述。隔着门窗上的玻璃,我在室外伫立良久,目睹吴敬梓专心的姿影,禁不住思绪悠悠远去。当年,他在这里“拨塞炉之夜庆,向屠门而嚼肉”,冬日若寒,无酒食,常遨同好乘舟出南门,绕城堞行数十里,歌吟啸呼,相之应和,谓之“暖足”。程晋芳在《文木先生传》中曰:“余族伯租丽山先生与有姻连,时固之。方秋,霖潦三四日,族租告诸子曰:‘比日城中米奇贵,不知敏轩(吴敬梓)作何状。可持米三斗,钱二千,往视之。’至,则不食二日矣。”
水亭是一座炼狱,一个伟大的灵魂就是在那样窘迫穷困的环境中锤炼出来的,一部令世人震惊、影响久远的巨著就是那样在封建社会的重重黑幕中诞生的。水亭虽小,却把几千年历史中的文明与野蛮、高尚与卑微、新生与腐朽揽入其间,加以热情的颂扬,给以无情的鞭挞。从水亭下来,凭水延伸的廊庑上,陈美林的《秦淮水亭重建记》后嵌着四块一米多见方的石板刻画,分别以《寓居秦淮》、《绝意士途》、《绕城暖足》、《愤世著书》为题对吴敬梓移家之后的二十余年生活形象地作了高度概括,实际上也从一个侧面阐述了《儒林外史》的诞生经过,观之令人频生遐想,也频生敬意。
吴敬梓在《移家赋》中称秦淮水亭“江令之宅”。江令即江总,南北朝时期著名的文学家,做过梁朝尚书仆射,入陈为尚书令,其园宅名“江令宅”,是一座名园。清康熙年间,江宁织造署置于此,曹玺、曹寅均在此做过官,据传曹雪芹也在此写过《红楼梦》,此地即为大观园的原型。当然,秦淮水亭为江令宅园的一角,或邻近江令宅园,称秦淮水亭为江令宅可能是对吴敬梓的抬举,或是一种习惯用语,吴敬梓当时是无力买下整个江令宅园的。有意思的是,这方小院的东南半部便是六朝有名的桃叶古渡。“桃叶复桃叶,渡江不用楫。但渡无所苦,我自来迎接。”它因大书法家王献之在此迎接爱妾并吟诗而闻名。桃叶渡是重建的,看成色和秦淮水亭的年纪差不多。渡头的石牌坊,临河的一面刻着“桃花渡口红,细柳岸边生”,背河的一面刻着“楫摇秦代水,枝带晋时风”。牌坊下的石埠直达河滨,隐隐地消失在清波碧浪之中。不尽的诗情给人以历史的悠远。它好像是专门为秦淮水亭设置的,用不着去寻觅当年吴敬梓留下的旧痕,渡头的每一层石阶一定都记得,吴敬梓从这里起程。穿行在清凉山下的长街短巷,伴着秦淮河的浆声灯影,去参加秦伯祠的隆重庆典,去沐浴风土人情的雨露甘霖,一路践踏污尘,走出浑沌,保持清醒;河中的每一圈波纹一定都记得,吴敬梓从这里回归水亭,用扬州的烟雨、西湖的桃韵、芜湖的涛声,磨炼手中饱醮讽喻而辛辣的笔墨,在万马齐喑中发出强音,在茫茫暗夜中点燃光明。
秦淮水亭和桃叶古渡,都是不能淡忘的,它们是哺育《儒林外史》的摇篮。临别时,回眸那立在渡头的古亭,我觉得它就像吴敬梓立在水滨,许是游历归来,或是准备起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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